李澈心里咯噔一声。 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这一点,的确不好与对方解释。 当初揪出来郑常兴,是自己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不知究竟是广南派弟子还是伏罗派的人,以及见没见到自己使用明真破法钉。 基于此,李澈才出手将郑常兴抓擒,保全自身。 只是这会儿如何解释成了大问题。 李澈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的确是自己理亏,尤其如今还在有求于人的情况下,便没有保留,将自己猜测告诉了对方。 郑常兴一脚踹在书桌边,怒喝道:“你觉得我如果知道你的身份,会不知轻重将你暴露?你为什么这么觉得?你又凭什么这么觉得?”
咚! 书桌被踢动,险要撞到膝盖,李澈皱眉,道:“我知你被关押了四年多,心里愤懑,但最好还是控制下情绪。”
“情绪?控制情绪!”
郑常兴大喊出声,“你知道你这么做,给我带来的影响后果是什么?难道只是说一句安慰的话就好?”
“这是涉关生死的事情!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要我身上的法禁被破除,就是我身死道消的那一刻!尸骨无存!永不超生!”
“你这个……” …… 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吐而出,从李澈听得懂的通语,到完全不曾听闻的方言,最后在隐隐听出涉关“父母”时候,他高喝了一声。 “够了!这事情我的确做的不光彩,但你我两相易位,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么!”
郑常兴喉中一窒,面色狰狞,一巴掌拍在了桌上,猛然站起,嘴唇嚅动,想要再说什么,最后却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也是,你都已经坐到了宸虚派掌教弟子的位子上,通传回门内,定然也是让我配合你,这种局面下,更肯定是要牺牲我,替你挡箭。”
他瘫软着身子,面色惨白,像在自言自语。 目光从横梁上挪回,落到李澈身上,他仔细打量了几眼后,伸出了手,“我会把知道的情报都告诉你,这之后,你将我脑袋里的记忆抹除,我定当全力配合,绝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只不过你要将我救出去已经不可能,除非门内来人明抢,是故……一旦宸虚派的人在快要破除掉十层禁制之时,我会主动触发禁阵,自尽身亡,把秘密全部带入九幽地府之中。”
李澈心中一凛,“你身上不是已经被钟经瑜几人,布置下了防止自尽了断的禁制?”
郑常兴语气淡然,解释道;“大家都知道对死士这么做,门内又怎么没有后手?你放心,我该死就死,绝不会牵连到你。”
说着,伸着的手五指勾了勾。 李澈微怔,不解何意,奇道:“怎么了?”
“凭证呢?”
郑常兴不耐烦道。 “什么凭证?”
李澈愈发不解。 郑常兴指头敲击在桌面,“你的身份凭证啊!你是我伏罗派弟子,你身上各派联合印发的凭证呢?”
李澈满脸茫然。 郑常兴神色逐渐凌厉,目光带电,复又警惕起来,“果然,你还是宸虚派派来与我套话的人!你们掌握的情报可真不少!居然能诱骗我至斯!”
他一把推在书桌边沿,顶往李澈。 虽然没有法力在身,但他终归曾是金丹修士,即是不曾炼体,气力也远非常人可比,吱嘎吱嘎,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隆响,把李澈顶到了墙边。 “我……”李澈当然不可能被其伤及,随手一挡,毫无伤损,但此刻他心里,那是真的没有头绪,甚至不知为何,隐隐还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在说什么?什么各派联合印发的凭证,我当然是伏罗派出身,但来之前为不暴露跟脚,就已经把所有代表我身份的东西交还留在门内,这会儿身上能有什么?”
郑常兴推撑在桌边,虎口指掌都已经发白,却仍旧不依不挠,“装!还装!你以为我能信你,要真是谍子,你能拿不出凭证!”
李澈被他不痛不痒的挑衅惹怒了,更也被他口中所谓的什么各派凭证给弄得很不安,到了再难忍的那一刻,他单手扣在桌底,一把将之掀飞! 嘭! 书桌砸到顶梁,发出一声闷响,随后砸落在地面,零零散散碎裂。 他怒喝道:“什么凭证!你到底要我如何证明自己?有的话,你就讲清楚来!时间紧急,我没空陪你玩这些!”
被冲击力掀翻的郑常兴从地上单手撑起,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怒极反笑,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你装模作样,焉想……” 他喉咙里的话像是突然被噎住,一双本不大的眼睛瞪得铜铃也似,静默了数息后,浑身开始激抖,最后由轻到响,仰天放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不是装模作样,你不是装模作样!你比装模作样更惨,比我更惨啊!哈哈哈哈!”
这癫狂的笑声瘆人,让李澈不禁皱眉,更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走到郑常兴身边,一把扯住其散乱的衣领,深吸口气,问道:“好好说话!发什么神经?”
郑常兴却癫狂依旧,一把握住了李澈的手,厉声尖叫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被封禁了法力的他额头与眉心的接连处居然开始放出紫光,从中投射出来一道光影,在李澈眼前闪过一、二、三、四……一共十个徽印。 郑常兴又问了一遍,“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澈心中咯噔一声,焦火突燃,不耐再与他打哑谜。 却是认出来这十个徽印各自代表着伏罗派、九五真宫、离阳派……赫然就是十大玄门的门派徽印! “这是我玄门十派的联合凭证,只有持有此印,方才代表着你是受玄门认可的谍探!”
郑常兴满脸幸灾乐祸。 他看着李澈呆愣的神情,呵斥道:“此密印古来有之,主要是为了保证各家派往灵门的弟子的安全与利益!”
“据说早年间玄门与灵门争斗酣然时,我们曾派出不少弟子潜伏入灵门之中刺探情报。”
“这些人里,有官方指派的,也有一些前辈高人私下指使的,为我玄门方行事占尽先机,出尽死力!然而当我玄门在争斗中渐渐占据上风后,这些谍探的用处便不那么大了。”
“我们逐渐将谍报网络收拢,将外派弟子召回安顿,本以为会顺顺利利,谁知问题也随之出现!根本在于,如何甄别弟子的真实身份!”
“那些由宗门官方指派的尚还好,多少有些凭证,手续完全,但那些前辈高人私下指使的弟子,却没有一个合规途径回归宗门。”
“这些人里,运气好的,简单验证身份后能够被接纳回门内,运气不好的,终其一生也无法回到家人与好友身边。”
“这倒也罢了,后来出现了更恶劣的事——灵门反其道行之,绕过来以这个漏洞反向潜伏安插弟子进入我玄门!”
“因是之故,为免纰漏,一了百了,当时我玄门便很少再接受那些这些没有身份凭证的弟子回转,激进些的,譬如望灵山,见到有可能是灵门弟子的人,当场格杀!”
郑常兴看着李澈脸上震惊的神色,以及抓着自己衣领微有些颤抖的右手,知道其必然是已有所猜测。 他心中快慰无比,尤其是说的越细,李澈的神情也就越是惊愕与无措,仿佛这是四年里来唯一的消遣,让他欲罢不能。 “近年玄灵之争势头渐弱,两家也就少往对家安插谍子,但也绝不是没有。宸虚派与灵门我不知道,但我玄门方可是为此做了完足的准备,我眉心的这道十派联印便是由此而生!”
“我们混迹潜伏在灵门的弟子,最怕什么?无非是怕成事后无法回转玄门,怕身份无法得到认可,怕一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又要被打散,从头来过。”
“这些涉关弟子利益的切身问题,我们伏罗派与其余九大派早就立法约章,不管是谁家派出的弟子,都需要知会其余九派并戳印。”
“这十派的身份印鉴,是一种监管,更是一种保障,是我安然回转玄门,保持一身灵门修为正常生活,而不致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的凭证!”
“此举一开始只是为了门中弟子的权益所考虑,谁知这样一来,反倒让我十大玄门更加团结,早已发展到了共抗灵门的战线上,互通信息,合力协作!”
“如今每一个合法合规潜伏在外的弟子,没有伏罗派、九五真宫、离阳派或者哪家的身份一说,大家都是玄门的人,而你……” “而你李澈,应该就只是哪一个人私下派来的细作!没有身份!没有保障!莫看你在这里风光无限,你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
“你回不去伏罗派!回不去朋友身边!回不去家人故乡!你就是个弃子!一个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弃子!哈哈哈哈哈!”
郑常兴快意无比,说话间兴奋的咬破了嘴唇也不自知,殷红的鲜血滴淌落到地面。 李澈两眼虚焦,脑海里不自觉回闪过以往的许多点点滴滴。 自己身上语焉不详的法咒,那张几若自杀的“燎原火”符箓,所谓的和门内报备过自己将来的出路,那位对自己的态度…… 假使郑常兴所说不假,那伏罗派那位前辈此前告诉自己的事情里,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此刻看来似乎也都能做出顺乎逻辑的解释了。 李澈呼吸有些急促,面色也泛着惨白,一时间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混乱。 不知觉间他手势变重,掐着郑常兴的衣领徐徐发力,布条被扯出“刺啦”声,变得稀烂。 郑常兴快意无比的笑声蓦然收驻,却是猛地喘不上气来,一手捏住李澈手腕,一手疯狂拍打他手臂,喉咙里发出呃呃的痛苦呜鸣。 李澈回醒过神,松开了手。 郑常兴重重跌落至地面,抽噎着用袖子将眼角泪水与嘴角的涎液擦去,饶是如此痛苦不堪,却还是躺倒在地面,满脸通红地嘲笑李澈。 “你这模样,被我戳中痛点了?你真的是我伏罗派的人?哈哈,哈哈哈!那你到底该要怎么办?”
他想起自己因为李澈的缘故才落到如此境地,更是放肆讥嘲。 李澈僵立在原地。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该何去何从?此间事了,我还回得去伏罗派?伏罗派能容忍我一身灵门修为?”
“不对,郑常兴说了,如今玄门谍子得要十大玄门监督签印后方才算合规,能够全身而退,而我……” “这已经不是有灵门法力在身的问题了,是我回去后必然不会被人承认,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且我没有郑常兴身上这般繁复的禁制,宸虚派容不下我,去了伏罗派,只怕立时就要被搜魂夺魄,殒命当场……” 李澈满嘴苦涩,沉吟一阵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禁制,十层禁制?”
他面色惨然,问道:“你身上有十层禁制,却不知和十大玄门有什么关系?”
郑常兴一愣,旋即笑得更欢,根本也不顾了脏乱,在地上打滚,拳头拍着地面,癫狂般嘲笑道:“哈哈,没错!我身上十层禁制由十大玄门各自出手。”
“第一层是我们伏罗派亲手布置,勾连用的禁法也是我伏罗派手段,之后十层,第五层是由望灵山出手,第十层是由离阳派刻造,其余玄门各自镌刻了一层。”
“伏罗派、望灵山、离阳派三家,我们擅长禁法阵道,望灵山擅长符箓,离阳派以炼器见长,都是长于禁法的门派。”
“这也是为何你们奇怪第一层禁制最为玄奥,二、三、四层稍嫌普通,旦等你们破下去,就会发现第五层与第十层的禁制并不弱与第一层,这都是架构好的啊!一种组合禁阵!哈哈!”
郑常兴惊异于李澈这时候还有如此洞察力,只是又有什么用呢? 看李澈惨白的脸色与迷茫的眼神,他显然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的!是被糊弄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