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富乐院。 沈炼披戴两层铠甲,蹬蹬爬上二楼,环顾四周,没发现镇抚司番子踪迹,他心中稍定,快速走过昏暗长廊,两侧厢房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妖童歌女翩然起舞。 京师教坊司永远是这样热闹,可惜以后再看不到了。 搁在往日,沈百户必要上前和乐户们调笑几句,然而今天,他一言不发,上楼后径直朝东面厢房去了。 心心念念的采莲丫头就在东边厢房,沈炼回望一眼,确认身后无人跟踪,他很快走到那间厢房前。 门上挂着个莲香线囊,散发着淡淡清香,每次闻到这香味,血腥之气便涤荡一空,恍惚又回到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没来京师,只是个寻常少年。 屋内传来哀怨埙声。 “真是不巧。”
沈炼喃喃自语,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抬头望见厢房牌匾上刻着“铜雀台”三字。 沈炼心中诧异,他来教坊司少说也有数十次,从没注意到上面还有这块牌匾。 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他心中焦虑,顾不得多想,猛地推开门,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他没有立即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屋子里空荡荡的,屏风前摆着张八仙桌,采莲独坐在镜前,正在梳妆打扮,沈炼走进屋,脑袋探到外面,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上来,转身快速关上门,急急道: “收拾一下,赶紧走,随我出城!”
“快走!”
沈炼说着,箭步上前,抓住采莲玉手,不由分说便朝门口拽去,采莲抬起头,黯淡的眼眸闪过一抹亮色,呆了半晌,才低声道: “沈郎开好礼部赎身文书了?”
沈炼摇头。 半年前,厂公说帮沈炼搞定此事,说是一句话便让礼部下文书放人。然而,“一句话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没文书,你敢不敢走?”
采莲一把抱住沈炼,双眼迷离,边哭边道:“妾等沈郎一年多了,日盼夜盼,大人总是在忙,忙着到处抄家,杀人。妾只愿早日逃离这铜雀台,和沈郎一起浪迹天涯。”
她本是安南外番,不似汉女般矜持内敛,脱口而出道:“沈郎在京师有那么红颜,为何只带我走?”
南镇抚司番子很快就会赶来,曾天星正在全城搜捕自己。 他心急火燎,采莲眼眸清澈如秋水,静静望向自己。沈炼此刻心中终于沉静下来,如那哀怨雄浑的埙声,一切都让东厂杀神感到灵魂安定。 “因为我喜爱你·····喜爱听你吹埙啊,上元节那晚听见你的埙声,我就迷上了。”
沈炼思绪飘出很远,斩杀骆思恭那晚,他望着骆家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自刎,血水溅落在锦衣卫眼珠中,他几乎成魔。 若非那曲凄厉哀婉的埙声,自己现在应该和东厂五彪混在一起,杀人如麻,浑浑噩噩,最后堕入魔道。 采莲满眼惊喜:“妾也是这样,那晚见你飞鱼服绣春刀,便觉亲切·····” 采莲泪眼婆娑,擦干泪水,喃喃道:“可惜家人,只剩下我一个。都不记得家乡样子了。”
“以后,我就是你家人。”
沈炼边说帮她收拾衣物。 采莲吞吞吐吐问道:“沈郎,这次离开京师,多少女子和你一起? 沈炼大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加上你,只有两个,大乔疯了,被锦衣卫吓疯的。还有我娘。你放心了吧!”
采莲大笑。 来不及多解释,沈炼望着安南女子身上马面裙,急道:“脱衣裳,快!”
采莲俏丽脸蛋涨的通红,她虽久在教坊司,平日却是青竹管弦,从未让男人碰过。 每隔五六日,有时是半月,沈百户便来教坊司一次,独自坐在窗前,听采莲吹奏土埙古音,偶尔会和她聊起以前在行伍中的趣事。却从没碰过自己。 采莲娇羞的脱去外面裙袄,沈炼脱了锁子甲,解下披风,将贴身穿的鱼鳞甲取下套在女人身上。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点头笑道。“还好你个头高,稍稍有些大,不过能挡轻箭就可以了。”
“你从后面走,我若死了,去东直门旁丁字街,找到门前有大桃树的人家,正屋床底下藏有银子。拿了银子,亥时去永定门等着,有人带你出城!”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会射箭,不会你添乱!”
沈炼呵呵一笑。“我在京师得罪仇家,这仇家必要我死!”
“有九千岁在,谁敢动你?”
沈炼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从容道:“是魏忠贤要杀我。”
采莲哦了一声,眼神涣散。 “魏忠贤不是和你拜了把子吗?你们还在岳飞面前起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炼帮她把甲胄戴好。 “厂公以为世人都负他,东林党,楚党,浙党,连平辽侯也负他。嗯,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像戏台上的曹操,宁可负天下人。不让别人负他!他连平辽侯都要杀,何况是我。我不想再乱杀人了,因为这个,东厂要杀我。”
“今后,我不要再做他的刀。”
沈炼边说对自己点点头,仿佛和曾经的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今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目光汇聚到眼前:“不说了,东厂、镇抚司、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了,走吧!”
他背上包袱,牵着安南女子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房门。 赵奉銮带着司乐,挡在长廊前面。“沈百户,要到哪里去?”
沈炼笑道:“带采莲姑娘出去玩玩,今夜月亮很好,一起去东门赏月。”
赵奉銮望了眼窗外,正是申时初刻,冬日暖阳。 旁边一个司乐低声道:“大人,沈炼就这样出去,礼部饶不了咱们!”
“本官自有打算,休的多言!”
司乐还要上前阻拦,被赵奉銮喝住:“沈百户公干在身,不得阻拦!”
说罢,老赵上前拉住沈炼袖子,朝他手中塞了件东西,低声道。 “沈百户,上次你帮我杀了仇家,为赵家报仇雪恨,无以回报!你们去赏月吧,早去早回,兵马司的人在九门戒严,水门那边兵士少一点……” 沈炼双手抱拳:“沈某身边酒肉朋友无数,算起真朋友,你老赵算半个,往日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百户,保重!”
司乐把头扭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沈炼拉上采莲,快步朝楼下走去。 赵凤銮站在身后,望着两人背影,招手让司乐上前,对他耳语几句,司乐连忙从后门下去。 ~~~~~ 两人刚走下楼梯,大门被从外面撞开。“哪位上官,火气这般大,东西砸坏了可是要赔的!”
一群南司番子,各人手执小盾铁锤。 赵奉銮撩开官袍上去迎候,下面喊道:“奉皇上和九千岁旨意,擒拿逆贼沈炼,闲杂人等都让开!否则,格杀勿论!”
正在宴饮游玩的达官显贵四散逃去,番子们挡在门口,挨个检查后放行。 楼上只剩沈炼和采莲两人。 “擒杀沈炼者,升百户,赏银千两!”
前面几个没有披甲的番子快速登上楼梯,拎着腰刀奋力争先。沈炼扯过条长凳,顺手砸向楼梯,番子们惨叫着滚落楼下。 “射死他们!”
后面锦衣卫立即补上,张开大弓朝沈炼攒射。 沈炼飞身扑倒采莲,躲在栏杆后面,重箭嗖嗖从头顶飞过,一支箭射中“铜雀台”牌匾,发出嗡嗡声响。 “铜雀台?”
“这名字起的真好!你我都是燕雀,逃不开这罗网!今日就死在这铜雀台上吧!”
沈炼自知必死,握住采莲的手,还不忘说笑,楼下锦衣卫蜂拥上前,采莲喃喃道: “今日能和沈郎死在一起,也值了,恨不能看明国灭亡!”
沈炼沉默不言,几天前,他还是九千岁结义兄弟,在京师权势遮天,一日入网中,九千岁说杀他便杀了。 他盯着铜雀台牌匾,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也是网中燕笼中雀。 楼下响起一个熟悉声音:“沈炼,我知你会来教坊司,果然来了!你在北司的同党,已被我杀了,快出来受死吧!”
沈炼从怀中掏出短弩,递给采莲,对楼下喊道: “曾总旗,魏忠贤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拼命,左手被我废了,还不知悔改,待会儿把你右边爪子也剁了!”
楼下传来曾天星叫骂之声。 “死到临头,还嘴硬!厂公死了,现在是我舅舅天下,他已招呼兵马司韩指挥,兵马司封锁九门,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敢在滦州伤我,敢背叛东厂!沈炼,今日你要死,你的兄弟要死,你的女人也要死!沈炼,你……” 曾天星话没说完,一道黑影从楼上极速落下。刀鞘震动,寒光凛然,众人还没看清动作,前面弓手就被劈成两半。 一珠鲜血喷溅到曾天星脸上。 “挡住他!挡住他!”
~~~~~~~~ 辽东,赫图阿拉,汗宫尊号台。 努尔哈赤时代的御案已被撤走,换成了一张普通的梨木案几,摆放在衙门大堂正中。 御案下首摆放的座位,从五个增加到了六个,座位的主人也发生变化。 从西往东,依次为正红旗主代善、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镶红旗旗主阿巴泰、正蓝旗主德格类、镶白旗旗主阿济格。两黄旗与正白旗由黄台吉本人统领。 莽古尔泰、杜度等人,在浑河血战中或死或降,理所应当被踢出后金最高权力中心。 已经死过无数次的阿敏,终于被发配到了叶赫城,在距离开原最近的孤城,坚守。 老奴建立的八旗制度,经过两代大汗发展,已颇为成熟,各旗相互牵制,彼此独立,维持了后金权力中心的稳固。 当然,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黄台吉现在还不是后金大汗。 并非黄台吉实力不足,不能承受王冠,只是因为他一直坚持认为:求虚名而招大祸,不是智者应该做的事情。 与刘招孙在辽东山东大张旗鼓如火如荼不一样,这一年多来,黄台吉一直很低调。 赫图阿拉甚至让开原那帮人误以为,八贝勒已经眼疾爆发,不治而亡。 浑河血战后,刘招孙经过仔细评估,认定后金国力大损,三五年内不可能恢复。 基于这个判断,他才犯下这个致命错误,把瞎了眼的黄台吉暂时放下,全力对付山东闻香教,后来把精力用在种田开矿发展民生上。 ~~~ 黄台吉孤零零坐在梨木案几上,翻看一封刚从叶赫送来的加急塘报。他将塘报平铺上,仔细看了两遍,脸上露出不可思议表情。 下面坐着的代善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汗,阿敏说了什么?”
黄台吉看他一眼,将塘报放下,他知道代善不识字。 “刘招孙要来送死了,说是要扫穴犁庭。”
代善满脸疑惑,他不识字,自然不知道扫穴犁庭是什么意思。 几位旗主中只有济尔哈朗识字,济尔哈朗担任镶蓝旗旗主,刻苦学习汉学知识,由此成为黄台吉心腹。 “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给几位贝勒都念念。”
济尔哈连忙小心翼翼朗接过塘报,对着塘报念起来。 “刘贼兵分三路,一路兵临辽西;另往北来攻打叶赫,叶赫城小兵缺,包衣都没有几个,马匹火药也不足,奴才恳请大汗派兵救援。”
济尔哈朗喉头蠕动,他当然没空关心远在叶赫的阿敏,只是,刘招孙分兵作战,到底是要干嘛,须知无论什么时候,分兵都是兵家大忌。 “最后一路·····” 黄台吉伸手打断济尔哈朗,让他先停下不读了,黄台吉转身望向那个等待回复的镶蓝旗巴牙剌: “回去告诉你主子,攻打叶赫城的,是开原军偏师,让他不要怕。刘招孙分兵,我们不会分兵,所以,你们要守住叶赫城!拖住开原军。”
那巴牙剌一脸为难之色,不过他显然对这个结果有所准备。 “慢着,” 黄台吉叫住巴牙剌,补充道:“我让两黄旗抽调部分乌真超哈,增援你们。”
巴牙剌听了,立即跪在在地,大声道:“多谢大汗救援,有乌真超哈在,叶赫能守住了!”
黄台吉挥手让他退下,抬头望向周围贝勒: “与刘招孙好久不见,他还是这般年少轻狂,我们让镶蓝旗故意示弱,一路把他引过来,没想到刘招孙真要来扫穴犁庭,攻打赫图阿拉。”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济尔哈朗思索片刻,望向黄台吉道: “大汗,刘贼爱打哪儿就让他打,咱们野战打不过他,就守城。派人去趟宁远,多送祖大寿银钱,等这边打起来,让辽西也敲敲边鼓,刘招孙不是一直惦记辽西吗?他和祖大寿你死我活,祖大寿别无选择,只有帮咱们。”
黄台吉赞许点点头。 “说得好,山东那边也可以弄一弄,明军若是不能牵制刘招孙,便找白莲教余孽,他们有血海深仇!”
代善哈哈哈大笑,黄台吉有些诧异,却听大贝勒道: “不愧是杨镐女婿,不到三万人马,也敢分兵,还是分三路!如此焉能不败?”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杀光他们!”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汗王殿外响起低沉的海螺号声。 一名背插黄色背旗的巴牙喇冲到衙门门口: “大汗,开原军动身了!前日刚从开原出发,估计三日后便到抚顺。”
“好,来得好!切断抚顺至赫图阿拉哨马,刘招孙家丁出身,最擅刺探,这次,要让他变成睁眼瞎!”
黄台吉抚掌大笑,右眼伤痕拉扯着他的痛,他回忆起开原城下刘招孙赠送自己的惊喜。 “让乌真哈超好好准备,这次我也要给他一个惊喜。”
范文程为训练乌真哈超燧发枪兵,耗费大金十五万两银子。 依靠投降开原官吏提供的技术,后金燧发枪也大规模制造出来,并装备乌真超哈(汉人军队),虽然这个计划曾受到代善等人的坚决反对。 不过在黄台吉的强力推动下,燧发枪兵的生产训练最后还是推行下去。 除了武器的改进,后金在兵力和物资补给上,也是竭尽全力。 当活着成为一种奢望时,人就会竭尽全力。 一年多来,八旗勇士翻山越岭,去更北方的苦寒之地,去那里捕捉上万名生女真,补充各旗丁口,用以将来与开原军的真正决战。 代善和几位旗主,在重兵护卫下,跑了好几趟科尔沁朵颜等蒙古部落,通过友好协商,向这些穷亲戚们索要粮食人口。除了蒙古,他们和朝鲜也有走私贸易。 黄台吉刻苦隐忍,取消后金汗号,增加汉人权力,通过肉体消灭,干掉了十几个不听话的牛录额真和甲剌额真。为了巩固权力,他甚至连自己的福晋都不放过,亲手杀了几个不听话的女人。 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建州女真能继续活着。 因为只有默默等待,对手便会犯错。 如今,刘招孙终于犯错了。 ~~~~ 沈阳广积门,袁崇焕匆忙赶回,不顾鞍马劳顿,面见平辽侯: “听说刘总兵要攻打赫图阿拉?”
“正是。”
“听说各部人马在山东伤亡颇重,尚未休整?”
“正是。”
“听说朝廷刚扣下了咱们的辽饷,给了祖大寿?”
“正是。”
刘招孙抬头望向面目黝黑的圆嘟嘟,有些不屑道: “袁都察着急回来,就是要劝说本官罢兵吗?”
袁崇焕点点头,他脖子涨的通红,急切争辩道: “平辽侯,皇太极不比老奴,此人谲诈阴险,这两年无声无息,朝鲜人卖给他们不少铁料,估计用来打造火炮,下官以为,还是以围困为主,四面封锁,困它几年……不必大军倾巢而出,万一战败,祖大寿和朝廷必然不放过我们,好不容易占据的辽东便······” 刘招孙对圆嘟嘟的谨慎颇为不满,不耐烦道: “封锁几年,有什么用?千疮百孔如何封锁?朝鲜阳奉阴违,辽西暗通建奴,每日都把火药铁器粮食卖给黄太吉!章东说白莲教余孽最近也和黄太吉勾搭上了!还要等什么?等着黄太吉越来越强?来找我们报仇!”
袁崇焕若有所思道:“当初就不该先去山东平定白莲教,应当集中兵力,一鼓作气扫灭建奴,没想到黄太吉恢复这么快,唉,养寇自重最后把自己害了……” 刘招孙怒不可遏道: “既然错了,就不要再错!几万大军出征,粮草物资,筹备数月,哪是说停就停的?本官自萨尔浒至今,大小十余战,未尝败北!我能杀了老奴,也能杀了他!你怕了,便留在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