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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教坊司(1 / 1)

当晚,番子押了叛逆骆思恭回北镇抚司衙门。  骆氏两代为大明尽忠,和东林党不清不楚,终于被魏忠贤盯上,遭了灭门之祸,全家百余口人,只逃走几个。  沈百户让赵远之带人进了后院厢房,一阵翻箱倒柜后,拿了几千两银子,照例留下大头孝敬魏公公,剩下五百两给兄弟们分了。  分完赃,才让司礼监、五城兵马司、刑部和吏部的人进来抄家。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略知笔墨,会写些奏章,经常帮助魏公公起草文书,批改内阁奏章,算是阉党中的智囊。沈炼将剩余事务交给此人,省的今晚还要回去向厂公复命。  他把绣春刀上的血迹擦干,倒在地上的女孩儿还睁大眼睛,兀自死不瞑目。  一双澄澈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炼。  “罢了,死了也好,免得被送去富乐院受罪。(注释1)”  他说着,轻轻合上女孩眼睛,转身率众锦衣卫出了骆府,沿正阳门大街,往北走了一段,拐过丁字街。  赵远之看沈炼不是去月华楼,笑道:  “沈百户,怎地不去喝花酒?兄弟们都等着呢。”

沈炼神色不悦。  “你们去吧,今儿个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乱糟糟的,不想碰女人了,去教坊司北边胡同(注释2)听听曲儿喝点酒便回衙门。”

赵远之和道:“也是,都怪那女娃子,好生生的非要割脖子,她那模样,去教坊司也能混个好日子。”

沈炼沉默。  给手下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拽步往北边走去,几个心腹怕有东林余孽谋害,也不去喝花酒,都随着沈炼往北走。  演乐胡同里的女子,姿色确是上佳,不过只是会吹拉弹唱,并不卖身。  番子们对丝竹管弦的雅乐并无爱好,刚杀了人,正要找女人下火,这除夕之夜,便不随沈百户去听酸曲儿了。  众人领了银子,大声朝百户大人答谢,当下便在烟袋街分开,回家的回家,吃花酒的吃花酒,各奔东西。  鼓楼上传来九声更鼓,已是亥时初刻(九点)。街头游人不减,沈炼带上三个心腹,策马来到教坊司门口,远远听见官署内响起丝竹之声。  教坊司赵奉銮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懒洋洋倚靠门前(注释3),远远见飞鱼服,旋即换成笑脸,上前迎候。  “沈爷,今儿个不去拿人,还有雅兴来咱教坊司胡同。”

沈炼伸手从飞鱼服下掏出几两碎银,塞到赵奉銮手里。  “年底衙门破事儿多,老赵,还有雅间没?”

赵奉銮也不推辞,伸手接了银子塞进自己衣袖。  他一个小小九品闲官,俸禄本就不多,在教坊司做个乌龟官(明代小说中称教坊司官员为乌龟官),备受歧视,平日迎来送往,不敢轻易得罪京师显贵,况且眼前这位沈百户,可是魏公公大红人。  “沈爷回回来都这般客气,折煞我了,雅间倒是有,怕是乐户不够,那些胭脂俗粉又不入沈爷法眼。”

沈炼见他说话恭顺,也笑道:“不妨,随便叫些来,再多上些酒菜,劳驾。”

“得嘞!”

赵奉銮连忙叫来两名司乐,领四人进去,沈炼在侧边厢房换下飞鱼服,扮成个寻常客商,三个小旗也同样做了。  年底破事儿格外多,都察院和兵马司偶会来教坊司查验,遇上些没甚根基的小京官寻花问柳,便乘机讹诈一笔——太祖定下的规矩,只有商人才能进教坊。  四人上楼寻了个雅间,在屏风前一张八仙桌前坐定。沈炼给司乐几两碎银,让他添置些酒食上来,司乐连声称谢,徐徐退出屋外,虚掩上门,很快有人拿了些酒食果品进来。  八仙桌上摆着些腊鹅、馄饨鸡、蒸羊肉、豆汤、泡茶之类吃食。四人刚搏杀一场,又走了好些路,早已饥肠辘辘,立即抓起腊鹅啃起来。  “老赵,你他妈饿死鬼托生啊,慢些吃,不是在北镇。”

沈炼骂了一句,细细喝着泡茶,脑海不断浮现刚才杀人画面,忽然门口吱呀一声,探进来个头。  原来是刚才收银子的那个司乐。  “沈爷,真是得罪的紧,小人寻了几遍,坊内乐户们都抽不得身,只剩个孟养(缅甸部落)女孩儿,模样寒碜了些,怕是不入几位爷法眼。”

“妈的,你们收银子爽快,连个娘们都·····”坐在赵远之旁边的卢渐行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叫。  沈炼一脚踹去,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卢渐行顿时不再抱怨,乖乖坐在那里。  “外番的也可以,会弹唱就好,”  沈炼摆摆手,让司乐带人进来。  片刻之后,进来个瘦削女孩儿,颇有几分姿色,一身素雅装扮,穿了件烟霞色对襟褙子,朝四人行了个万福。  “叫什么名字?怎的以前没见过你。”

“回老爷,奴家唤作采莲,年龄尚小,不得服侍老爷。”

万历十一年,刘綎率军征讨缅甸王莽应里,与邓子龙大破缅军于姚关以南。  这是明缅战争中难得遇到的一场大捷。  明军俘虏三百多缅甸女子,其中姿色上好者,被刘招孙他义父,亲自送到了京城,献给了教坊司。明代教坊司乐户皆为贱籍,子女不得为官经商种地,世代皆为贱籍,除非有人重金赎买,才能从礼部销户,获得自由身。  采莲便是这批外番女子的后代一员,她自幼便在教坊司长大,早忘了故国风月,现在不会说缅甸话,反而说得一口流利大明官话。  沈炼微微点头,此时酒意阑珊,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疲惫。  赵远之见这女子身材瘦削,前后都没啥看头,不耐烦道:“我们沈爷今日烦闷,才来你们这儿玩耍,赶紧唱几个好听的曲儿,沈爷高兴了赏你大把银子!”

采莲又施了个礼,也不说话,身姿摇曳走到屏风后面。  三个手下又开始啃猪蹄,沈炼灌了口酒,感觉全身疲惫上来,眼皮变得沉重。  一声沧桑哀婉的埙乐从屏风后面飘散出来。旷古凄厉的埙乐如利箭般射向人心,仿佛千万只鬼魂在寒夜中哭泣。  沈炼兀自喝着闷酒,这些天他隐隐觉察到厂公对他态度有了些变化,也感觉到许显纯等人看他的眼色有些不善,今天又无端杀了个小女孩,心中烦闷无以言说。  埙声穿入耳膜,他猛地惊醒,使劲摇了摇头,怔怔的望向屏风。  三个小旗被这哭丧般的埙曲吓了一跳,都放下猪蹄,卢渐行大怒,起身就要去揍那外番乐户。  “吹的什么玩意儿,号丧啊!”

沈炼拦住卢渐行,口中喃喃:“这埙声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三人愣的望着百户大人,赵远之擦掉嘴角溢出来的猪油,怒道:  “妈的,敢败了大人兴致,今日非剁了·····”  “别说话!”

沈炼让他先别说话,埙声渐渐低沉,沈炼却是听得真切。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回忆了很久,他才终于想起。是半年前刘总兵京师献俘时,他在午门值守,听到的雅乐。  沈炼缓缓举起左手,对着屋内烛火,望见手腕上残留着杀人留下的血迹,匆忙也没洗去。  埙声像魔咒般在他耳边萦绕,苍凉哀怨的旋律久久不绝。醉眼朦胧中,隐约又看见刚才在骆府上割断自己喉咙的女孩。  他盯着手腕血迹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短短一年,自己就变成这般凶残,连一个教坊司的乐户都要对自己心惊胆寒。  三个手下不知沈炼心意,见百户大人不让动这女子,便只好忍受着哭丧似得的埙乐,骂骂咧咧,只管大口喝酒,大碗吃肉。  酒意阑珊,沈炼只觉如一叶扁舟,在湍流之中任意漂突,想要靠岸却是不能了。  哐当声响,门被从外面打开,外面传来司乐急切声音。  “李公子,屋内还有客人呢。镇抚司的沈百户····”  “滚开!”

几个家丁拥着个富家公子推门而来。这公子容貌俊美,一身锦袍,服饰华贵,一看便是富贵人家,他旁边站出个家丁,咄咄逼人。  “李公子平日忙于军务,好久没来教坊司了,今日难得有闲来,是给你们赏光,你们几个杀才,还不让开!滚!”

家丁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碎银,扔到屋内。  扑通响声,银子洒满一桌,桌子菜里都是碎银。  “公子今夜就看这南蛮子入眼,给我带走!”

家丁一拥而上,撞倒屏风,要去抓采莲。  沈炼胡须抖动,三个小旗伸手摸向腰间短弩。  沈炼斜眼望那公子一眼,不动神色的从桌下摸起绣春刀。  “原来是京营都督的大公子,你不知这北边胡同只卖艺,不卖身?这么小的女孩,也下得了手?”

沈炼借着酒劲儿,将银子抖落出去,砸在那家丁脸上。  “今日老子心烦的很,偏要听这蛮子吹埙,城中人多,小心别折断了腿!滚!”

李公子盯着沈炼的绣春刀,怒道:  “沈炼!别以为有魏忠贤撑腰,就敢蹬鼻子上脸,闹大了,老子把镇抚司铲了!送你们去南直隶当小唱!还愣着干嘛,上,给老子往死里打,打死了算老子的!”

注:(1)富乐院,隶属于教坊司,属于明朝官妓集中地。刘辰《国初事迹》“太祖立富乐院于乾道桥,妓妇皂冠,出入不许华丽衣服····禁文武官及舍人入内,止容商贾出入院中。”

(2)明代本司(教坊司)胡同北有演乐胡同,南有内务部街(勾栏胡同)。(《析津日记》、《日下旧闻考》)  (3)《明史·职官三·教坊司》:“教坊司,奉銮一人,正九品,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并从九品,掌乐舞承应。以乐户充之,隶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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