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想起朱翊钧还欠他三万两银子。开原战后,战兵人头赏迟迟没有落实。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万历哭穷。 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借出的银子收不回来,成了沉没成本,这江南阔绰公子,每日以泪洗面,拎着尚方宝剑想砍了刘招孙。 朱翊钧做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现在是没钱的。 他想了会儿,便知道是熊蛮子知道自己还有两千万内帑,所以怂恿刘招孙来要钱。 熊廷弼见气氛不对,连忙道:“吾皇圣明,今日午门献俘,刘总兵也是劳累了,不如让他先回瓮城歇息。”
万历瞟望熊廷弼一眼,寒声道:“熊蛮子,你把辽镇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也是找朝廷要钱的。 辽东这个无底洞已见雏形,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用来换铠甲,换火器,换女人,修屯堡,修城墙。百万辽饷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熊廷弼命门,熊经略只好悻悻退下,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刘总兵,听闻你有平辽策,在开原行大道,和外番称兄道弟,还要什么以夏变夷。”
“朕想知道,你对辽事到底有何高见?”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卢受望向地面不说话,熊廷弼摇头叹息,方从哲伸出脖子,四处张望。 “吾皇圣明,臣便从萨尔浒说起。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说起来,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希望,抓住的这根稻草足够大,能够救他性命。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顺利搞出红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火绳枪,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刘招孙的刺激太过强烈。当看到一万多个男人排队求职,为了进宫当太监,和兵马司士兵大打出手时。 穿越者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什么是地狱,这才是修罗地狱。 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很快就要降临,一切还会继续恶化。想要在辽东生存下去,需要更强的实力。 现有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占地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是不行,必须扩大战兵规模。扩军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穿越者生活在现实世界。 他没有其他人叮一声银子女人就来的超级系统,没有某人开局在讨饭,再看成了朕的传奇人生,简直比朱重八还逆天。 熊廷弼走后,他便将失去外援,陷入空前孤立。开始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教员。 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万历,是他争取外援的最后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他已经筹划很久很久。而失去这次机会,穿越者就只有乞求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什么,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研究性发掘了? 没关系,那就再挖一次。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嗅出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刘招孙。 天下皆知,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刘招孙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相谈甚欢,可见不是个傻子。莫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刘招孙开口就引经据典,聊起了战国策,看来真有两下子,那,就有点麻烦了。 “卢受!”
万历招招手。 “皇上。”
大太监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过来,低头顺目,生怕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了几篇《战国策》,就敢在朕面前炫耀。”
卢受低声询问:“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仪式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这些破事儿,万历都丢给可祭酒和翰林去做。 “朕竟忘了,找几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向大太监汇报京官详情,当然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的活动。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有海刚锋(海瑞)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海瑞还在人世,张居正如日中天。 万历小皇帝只需诵读经典,不问政事,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其貌不扬,却是胆气十足。”
“快去!”
~~~~~~ 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森然笑道:“宣武将军,继续说。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晚便留在镇抚司过夜。”
“两位爱卿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口气,想看看这位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耗费两百万两军饷,调集天下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
刘招孙见万历神色不变,继续道:“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远在臣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假以时日,必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熊廷弼若有所思,这守边之法,他也曾给皇上说过。朝堂皆认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何也?臣猜想,皇上是不想给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
“仓促起用杜松、马林老将,督促杨镐急速进兵,为的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
“蔓草尚难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才有萨尔浒大败。不过,也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臣刚才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这番说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和事实也有出入。 比如力排众议,努尔哈赤已向大明宣战,快打到沈阳,大明群臣激愤,还需皇上排什么众议。 此外,言辞漏洞百出,多有犯上之语,若是太祖皇帝在世,早就把这武夫拖出去剥皮了。 当然,此时坐在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朱翊钧。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除了钱,便是骨肉亲情。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不等刘招孙说完,万历眼睛微微睁开,已无刚才愠怒之色。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能想到此层,比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这满口胡言震惊。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奴贼士气大挫。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谁敢拿辽饷投靠建奴?那是朕的钱!!!”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想起白花花的银子。 念念不忘,再无回响。现在竟有人敢用自己内帑去勾结建奴,这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 宫女上前给皇上擦了擦汗水,万历愤怒望向刘招孙。 “铁岭守将丁碧、辽东总兵李如柏!”
最近辽东弹劾刘招孙的奏章突然增多,即便刘招孙不开口,万历也知勾结建奴的人是谁。 “皇上,可恨这两贼已经成势,其在辽东盘根错节,一时难以根除。”
万历微微点头,目光变得阴鸷。 “辽镇离心离德,开原兵力单薄,恐独木难支,眼下奴贼势大,奴酋兵马超过十万,臣已做好殉国准备。”
万历脸色不变,听他继续说下去。 穿越者终于放出大招:“皇上,臣在辽东一月有余,浑江血战,开原守城,三万将士血洒辽东,非为臣加官晋爵,只为。”
“只为服阕一言,以达天听!”
万历微微前倾:“刘卿,你在辽东立下的功业,朕是知晓的。若没有你,辽东早已沦陷。你先说辽事,再说其他。”
刘招孙见皇上态度和蔼,知道要钱有望。 “臣曾遍访耆老,深入乡野·····” 万历不耐烦挥挥手:“说得直白一些,别像翰林院翰林,文绉绉的。”
刘招孙连忙点头,“皇上,辽东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太祖经略辽东,军士屯守结合,自给自足,安定井然,后辽军衰落,就如现在的卫所,都已糜烂。屯田废弛,粮食不能供养大军。太祖制定的纳粮开中(注释1)之策,永乐年间,朝廷给商人一份盐引,可让商人向边境运送粮食二斗五升,利润颇大,国家安宁,商人富足,可谓双赢。”
万历挺起腰背,这武夫对辽事竟如此透彻,绝非凡人。 “难为刘卿了,在辽东杀贼报国,还知国朝典章,那些文官也未必能厘清缘故。”
万历隐隐感觉,待会儿过来的新科进士,怕不是这武夫对手。 “纳粮开中的典故,熊大人和方首辅,都是知道的,你不必赘言,说重点。”
刘招孙连连点头,他只知皮毛,估计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于是长话短说: “后来,奸邪之人看到盐引利润巨大,就用职权之便占据盐引,牟取暴利。普通商人得不到盐引,或者需要运粮到边境后才能得到,这样时间长了,商人们就不愿运送粮食到边境了。”
其实,刘招孙说的很含蓄。 真实历史中,为一己之私,占据盐引,破坏纳粮开中政策的,不是贪官污吏,恰恰是皇帝本人。 连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不能免俗,多次赐给皇亲国戚盐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体前倾,当日开原一番长谈,熊廷弼便觉此子有治边之才。今日观之,此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深。 “开中之策废弛,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开中折色”(2),沿用至今,不过臣以为,却是本末倒置,忘记了开中的初衷乃是为了供应边军粮食·····” “扯远了,说辽东!”
刘招孙连忙打住,朝廷很多人都指望盐引捞钱。他不能直接打这些人的脸。 “皇上,臣刚才所说的三样——屯田废弛、辽东不便耕种、纳粮开中——发展到最后,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万历饶有兴致的盯着宣武将军。 “什么结果?”
“辽东米价持续上涨,辽饷难以为继。当然,九边各地都一样,只是程度不同。”
万历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道理。 “辽饷涌入辽东,导致粮价暴涨,眼下在沈阳,一石米可卖五两,比之京师,粮价贵出两倍不止,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熊廷弼起身对皇上行礼,信誓旦旦:“皇上,老臣以性命担保,刘总兵所言辽事,皆为事实。”
万历打发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玉带,有些心烦意乱。 自打他记事以来,大明就很缺钱,九边军费每年都在涨,从嘉靖初年的两百多万两,一路暴涨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万两。 就在刘招孙入京前不久,九边总兵巡抚们又开始哭穷,向皇帝要钱!说今年粮饷不足。 朱翊钧没接受过现代经济学常识教育,也没有通货膨胀商品流通之类的经济学常识。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银子刚收上来,就被底下人以各种理由分走。 既然解决不了缺钱的问题,那就解决掉向他要钱的人吧。 “辽镇粮价年年暴涨,和李如柏这群人脱不了干系,你继续说。”
“皇上,辽镇粮价一两银子一石,纳银开中后卖到五两一石。士兵领到军饷,本来花销之外,还能给家里留点钱,现在连花销也不够了。所以士兵满腹怨言,一旦军饷没按时发放,就会出现“闹饷”。”
万历脸色越来越凝重。明军闹饷不是天启崇祯朝才有的现象,早在万历中期就已经出现,而且越来越频繁。 万历十五年,湖广郧阳(今十堰)兵变,军士因长期被文官欺凌,又被拖欠粮饷,将知府衙门砸了,打伤十几位生员,御史不得不补发粮饷,最后才平息兵变。 “缺饷,军队战力不足,朝廷只有增加募军,如此以来,国库更加空虚。”
“辽东不平则辽饷不止,辽饷不止则天下百姓越加穷苦,到了极点,穷则思变,中原、陕地多灾荒,一旦遇有灾变,必将饥民遍布,心生异心,到时流民遍布,则赋税更加难收,而辽饷又至,百姓只有揭竿而起。”
“因此,臣建议:屯田,兴文教,兴科举,以夏变夷,以辽人守辽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客兵,辽饷之上,臣以为,辽镇亦可如此,辽饷不可再收。”
万历幼时便是学霸一枚,张居正对他悉心培养,大明诸帝中,万历属于智力拔群的几个。 刘招孙所言,万历何尝不知。若能像开原军那样雷厉风行,不顾掣肘,天下便无难事。 “闻刘卿治军有方,士卒皆不怕死,刘卿如何做到的?”
刘招孙伏地再拜:“回皇上,臣不过以大道行之,教导士卒忠君爱国,平日对他们赏罚分明,每次战阵,臣必身临前线。”
万历沉默许久,和声细语:“刘卿初到辽东,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且回去歇息吧。”
万历隐约想起,前日陕西发来奏疏,确有民变报告,想到刘招孙刚才所言,心头升起一阵寒意。 “皇上,眼下辽事糜烂,辽东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内地便如臣刚才所言,陕西河南民变,也是可以预期的。”
有明一朝,流民问题一直是附骨之疽,未能去除,直到崇祯在煤山吊死。 “那,这些又与福王有什么关系?”
刘招孙虎躯一震:“臣闻当年福王之国(去河南封地),临行前,皇上颁布诏书,赐庄田四万顷。”
“臣闻,福王封地本在洛阳,由于田庄太大,河南之地不足,于是取山东、湖广田地弥补。”
“臣闻,福王私占张太岳家产,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四川盐井榷茶银,还有······” 万历挥手打断,勃然大怒:“够了!原来和那御史一样!朕不过赏赐朱常洵些许薄产,让他回河南过个安稳日子,你们就眼红,就闹!朕之家事,不需尔等置喙!”
刘招孙不依不饶,声势铿锵:“皇上待藩王如此,亘古未闻!目下河南旱灾水蝗不断,千里赤地,田亩绝收,官府催逼如星火,粮价至一斗八两,臣来京师时,听闻百姓吃观音土,邻居易子而食!”
“河南遭难,民意汹汹!福王富甲天下,良田万顷,又身为皇子,不见为皇上分忧,给灾民发一粮,发一钱!却每日挥霍无度,纸醉金迷,臣冒死进言,若长此以往,福王恐富贵不保!”
“够了!不要说了!”
万历剧烈咳嗽,吐出口鲜血。宫女连忙端上汤药。 万历推开药碗,怒目如火,过了一会儿,他又无力摊开手,接过碗,喝了下去。 国本之争失败后,为对福王进行弥补,万历恨不能将天下财货都赐给这个小儿子。如今,万历身体每况愈下,自私昏聩的福王,会不会被人清算,还有多少福气? 刘招孙不顾皇帝暴怒,痛心疾首道:“皇上如此宠溺福王,实乃戕害福王。福王前途堪忧!皇上为太子基业考量,与建奴血战萨尔浒,虽败犹荣。因此,臣刚才才说,陛下待太子远胜于福王矣,太子、福王,臣皆愿以死护之。”
万历喝下汤药,宫女上前擦拭汗珠,“福王吉人自有天相,不需你来表忠心!你今日是存心来气朕的?”
“臣不敢!开原兵凶战危,粮草只够支撑到六月,臣急需钱粮!”
周围安静下来。 万历神色黯然道:“哈哈,果然,也是个来要钱的!你们个个,除了找朕要钱,还能说什么?还会做什么!”
刘招孙据理力争:“皇上,臣在浑江、开原,欠下了几万条人命,这命早不是臣自己的了!若不能平辽,臣只有一死,以谢天下!请皇上成全!”
“朕无内帑给你!”
“开原无粮无钱,若朝廷继续拖欠军饷,臣只有一死,报答陛下!”
刘招孙目光炯炯,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臣这次来京师,不止是索要朝廷拖欠的兵饷,还想求户部、礼部调拨人手。臣在开原,一人做七八人的事情。身为武将,陷阵之余,还要审案,喂马。一月不能回家一次,臣辛苦一些无所谓,就怕积劳成疾,以后再见不到皇上了,不能为圣上效力。”
刘招孙所言当然都是事实。万历皇帝明年就要挂了,今天被刘招孙这么一气,随时可能驾崩,提前结束他漫长的帝王生涯。 万历粗重喘气,怒目而视,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刘招孙刺穿。他眉头紧皱,回想起很多事情,眼前这个武将,好像在哪里见过。 戚继光?李成梁?李如松? 不知沉默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做出让步。“若真能守住开原,内帑可以给些。”
方从哲长大嘴巴。像这样问皇上要钱的,刘招孙还是第一人。 “臣以为辽饷不可再征,或当少征,请皇上许臣权力,在开原行屯田之法,另外,许臣在开原临时招募五品以下官吏,协助军务,朝中言官不得置喙!”
万历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都需内阁通过,朕一人做不了主的。”
方从哲连忙打起太极:“臣等谨听皇上圣裁!”
刘招孙趁热打铁:“臣只要新科进士。”
“准!”
“皇上,按平辽策执行,辽东必能守住,九边军费亦可减半。”
万历眼前一亮:“减半?那不是可以省五百万两军饷?真能如此?”
“臣何敢欺君!”
万历没有煤山战神崇祯大帝那样幼稚。刘招孙能击败建奴,能在开原屯兵驻守,可见此人是有些本事的。听他一番分析,虽有些瑕疵,却是条理清晰,高屋建瓴,短短几句便将辽东实质讲的清清楚楚。 刘招孙在平辽策中提到的以华变夷,屯田,商贸之法,颇有些新意。若用刘招孙平辽,即便不能成功,也比用辽镇强得多。 “刘卿需多少军饷?”
方从哲伸长脖子,屁股完全离开座下梨木圈椅。他和六部阁臣们,花了两个月时间,才从皇上这里拿到十万内帑。 这刘招孙与皇上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要到一大笔钱。 刘招孙搬起手指,开始细细算账。 “皇上,臣反复思忖,上次战兵人头赏需三万两。此次开原之战,战兵铠甲兵器消耗过多,亟需补充更换,大致需要两万两。此外大军粮草存储补给需五万两。战马战车购买需三万两。靖安堡被建奴焚毁,修葺需要·····” “说,共需多少?!”
刘招孙伸出手指,“回皇上,非六十万两不可。”
“六万!”
“五十万两亦可。”
“八万,最多八万!内帑已经花完了,不信刘卿可去问卢受!去问方首辅!”
“臣泣血再拜,代辽人谢陛下!陛下万勿舍弃辽人!皇上!辽人苦难,若开原失守,百万辽人生民涂炭!臣也不能苟活!”
“臣在浑江欠下几万条人命,在开原欠下几万条人命,每晚闭眼,眼前所见都是惨死士卒鬼魂,臣夜不能寐。若不平辽,臣只有血溅五步,死于陛下身前!”
说罢,刘招孙以头抢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块断裂,血溅三尺。 众人看的心惊,方从哲微微叹息。 熊廷弼勃然大怒: “刘招孙,你这是作甚?要逼迫君上么?君上仁慈宽厚,知辽事艰难,定会慷慨解囊!五十万两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这么多!你良心何在?!”
万历回头瞪熊廷弼一眼,咬牙启齿,俯身望向血肉模糊的刘招孙: “刘卿,朕知你在辽东艰难,可是,九边都在向朕要钱!你可知宣大欠饷已经九个月,蓟州欠饷半年,朕,只能给你三十万内帑!”
刘招孙缓缓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流淌全身。 “臣代百万辽人,代阵亡将士!代义父刘綎!代天下苍生!叩谢皇恩!!皇恩浩荡,没齿难忘!”
一腔热血顺着大理石地面流淌,最后流到万历脚下。 穿越以来的种种苦楚,浑江尸山血海,辽人家破人亡,百万百姓离散。 无数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感情,不顾鲜血淋漓,伏在地上,哀声大哭。 熊廷弼上前扶起刘招孙。 …… 外面传来卢受声音:“皇上,人带来了。”
万历怒道:“你这杀才!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卢受望着刘招孙头上血迹,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连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该死,会馆、客栈都寻遍了没找到,寻到瓮城军营,才找到人。”
皮肤黝黑的新科进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万历跪拜行礼。 “学生袁崇焕,叩见吾皇!”
万历在殿试上见过袁崇焕,如果硬要拉扯关系,他们也算有师生之谊。 不过皇上从不会把这些腐儒当成自己学生。 他挥手让袁崇焕起来,开门见山道:“袁卿,今日召你前来,是要与卿畅谈辽事,你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说你对辽饷是如何看待?”
袁崇焕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手,余光瞟见站在身边的刘招孙。 他觉得这武将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此人头破血流,头上包着块白布,虽然长相不凡,然一看就不好人。 袁崇焕估计这必是个辽镇将官,来京师索要辽饷来的。他稍稍整理措辞,回头瞪刘招孙一眼,操着浓重的粤语对万历道: “皇上千古之尧舜,平辽不难。辽事艰难,非臣所能为。不过臣以为,辽饷害民不浅,臣在京师,见有四口之家,为辽饷所迫,以致家破人亡,八旬老人,沿街乞讨,甚为可怜。此等苛政,当速速废去,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征!有敢再言加征辽饷者,斩!”
万历心里冷冷笑道: “也是个废物!”
等袁崇焕说罢,万历不再理会此人,抬头望向刘招孙。 “刘卿,给你三十万内帑,多久可以平辽?”
刘招孙缓缓站起来,眼前浮现出浑江开原,尸山血海,他擦干眼泪: “吾皇圣明,臣以身家性命担保,五年可扫灭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计十年平辽!”
万历点点头,这个时限,在他看来还算靠谱的。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请陛下恩准!”
(1)纳粮开中:宋代便有,朱元璋进行了改良,简单来说就是政府根据边镇需要军粮数目在民间招标,中标的商人往边境军镇运粮,粮食运到以后政府给商人颁发盐引,然后商人凭盐引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贩卖以获利,这样政策在明中期后遭到破坏。 (2)开中折色:弘治五年,叶淇提出纳银领取盐引的办法,商人不再需要往边境运粮,只需要缴纳银两,就可以做食盐生意了。此法违背了开中制的初衷:纳粮开中解决的是军粮问题,纳银开中解决的是国库收入问题,遂后引发一系列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