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前站立的是一个陌生男子,许悦然彻底清醒,可四肢仍然疲软无力,她意识到手里正捏着一个杯子。她把杯子里的水往面前的人泼去,男子动作很快,许悦然抬手的瞬间就已经侧身躲过。最后泼出去的水没有一滴是沾到他身上的。门口的枝规挥着扫帚进来,闭着眼“哇呀呀”叫唤。可扫帚也没能近男子的身,扫帚往下摆的瞬间,男子就手一扬,枝规就往后摔倒在地了。她们老的老,弱的弱,根本不可能是这个青年男子的对手。许悦然大概扫视一眼对面的男子,只见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圆领窄衫,窄衫质地是上好的绸缎,领口上侧的中衣是深紫色的精棉,全身没有多余的配饰,但腰间的腰带中央却是上好的圆形镂空白玉。实在不像个打家劫舍之人。许悦然正要问他,他蓦然出声。“奶奶。”
声音很低,语调很缓,如山间古寺撞钟声。许悦然不再说话,而是扭头看向秦阿婆,坐在地上的枝规看向秦之简,试图把面前男子的这张脸对上幼时记忆中表哥的脸。秦阿婆张了张嘴,最后沙哑出声,“简哥儿?”
声音一如九年前未从军之时,只是和少年时相比更沉稳了。这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声音,眼盲之后,她头一次因为这双眼感到生气,她多想睁眼看看她的孙儿。高了吗,瘦了吗?秦阿婆双手挣扎地在摸索,许悦然扶上她的手臂,她借力要站起来,许悦然怕她踩到地上的东西,鞋都要没来得及穿就踩在地上扶着秦阿婆。秦阿婆脸上泪水纵横,许悦然侧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那男人脸色淡淡,似乎杳无音讯九年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是今天早上到县城跑了一趟而已。许悦然搀扶秦阿婆到秦之简面前,男人很高,秦阿婆只到他胸口。阿婆的手攀上秦之简的手臂,哽咽地念叨着,“简哥儿,简哥儿,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一句口信都没有。”
又问他是不是受伤了,又问他是不是有难言的苦衷,最后只剩喃喃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枝规出去铲灰了,秦阿婆也想到她孙儿一个大男人在许悦然一个姑娘家的房间里不好,带秦之简到她房中去了。他们祖孙俩许久未见,许悦然没有跟上去,她现在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还一身异味,哪怕现在不方便洗漱至少也得换套衣服散了发髻重梳才行。她和枝规一起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枝规凑在她耳边问:“表姐,你觉得这个人真的是表哥吗?”
许悦然也有想过是不是假冒的,但秦阿婆不是个心盲的人,她虽然等了孙子回来等了多年,但也不会贸然认下一个孙子,她应该是确切地认出那就是她的孙子了。“应该是。”
许悦然回答。“我看他和小时候的表哥长得的确是有点像,但又感觉不太一样。”
枝规眉毛轻蹙,边思考边说:“但具体哪儿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有这样的感觉也正常。”
枝规又问许悦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许悦然摇摇头说不太记得了。她虽然有原主原本的记忆,但原主和秦之简几乎没有接触,在记忆深处,原主只远远见过秦之简几次。记忆中秦之简的面容早就消退了,许悦然无法把他们对上号,但只隐隐记得原主当初的感觉。秦之简很好看。仅此而已。她刚刚没来得及看秦之简的样貌,但乍一眼看过去,确实好看,和原主记忆中的感觉相差无二。枝规把盖了东西的灰拿出去扔掉,许悦然关上门换了套衣服又重新整理了一次头发。今天早上因为要面客招待众人,所以发髻是枝规特意帮她梳的高髻,她散了高髻后,就用一支桃木簪绾了个单螺髻,这本是她平时的打扮。又想到秦之简是秦阿婆唯一的孙子,她自来了这儿后,受过秦阿婆诸多照拂,想了想,又往发髻了插了只桃花大小的绢花。她素面过去就罢了,发髻只一支木簪的话,瞧着难免会让人觉得失礼。她看秦之简现在的打扮,也不像是个落魄的人,许悦然不清楚他讲不讲究这些。但她有个不太好的想法。秦之简通身的气派,不像是个小人物。混到他这种程度,得有什么理由,才能让他对一手拉扯他长大的亲生奶奶不管不问。许悦然对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发呆又拧眉,桑树林养殖场已经上了正轨,每个养殖点都有专门的负责人盯着,这也意味着她不再需要天天在桑树林里转悠了。秦阿婆的孙子回来了,她还住在秦阿婆这家里多少是说不过去了。许悦然开始琢磨在县城买房子了。她翻开放在桌子上的日程表,想着能在哪里腾出时间去买房,枝规却走回来跟她说,秦阿婆叫她。许悦然放下手中的本子,跟枝规到秦阿婆房中。秦阿婆拉着许悦然的手跟她说:“这是简哥儿,是我孙儿。当初他从军的时候你还小呢,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许悦然笑着说:“隐隐还记得些。”
秦阿婆一手拉着许悦然一手拉着秦之简,对着秦之简说:“这段时间以来,都是悦丫头照顾我的,又帮我治病又给我买吃的买穿的,别人亲生的孙女都未必做得有她周到。简哥儿,你既回来了,要多帮帮她,她一个女子不容易。”
许悦然一直淡淡笑着听秦阿婆说话,这是秦阿婆作为长辈的好意,她不会直言说她不需要。但她的确不需要。秦阿婆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多数情况都是许悦然在附和她,秦之简不大说话。说着说着,秦阿婆脱了鞋袜,把脚收到了被子里。再然后,秦阿婆说着话就睡着了。许悦然帮她掖了被角,轻手轻脚出去了。秦之简是跟在许悦然后面出去的,许悦然虽不太喜他,但就凭着他是秦阿婆孙子的身份,许悦然也不会把这不喜表现出来。她对着秦之简说:“你今晚在家中歇息吗,若是的话我和枝规这就去帮你把房间打扫出来。”
他摇头,许悦然乐得自在,颔首告辞后离去,不料他却叫住了她。“许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