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黎明静悄悄的,仿佛一派宁静祥和。薄雾轻笼,熹微晨光中的东门城楼,一名守夜的老卒哈欠连天,揉着红肿的双眼,准备换班。“天啦!不好!”
他不经意向远处扫了一眼,顿时惊呼出声。一夜之间,阵前赫然出现十多架庞然大物,周围隐隐绰绰的全是人影。老卒的惊呼声未落,十几道黑影带着风声砸向城头。可怜的老兵甚至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巨响声中,一块足有两个磨盘大小的石头将他砸倒,地上只留下半截身体,脚上蹬着的那双棕黄色牛皮战靴还很新。毫无征兆地,大量石弹嘶吼着肆虐城头,中者非死即伤,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窟窿越来越多,砖石纷纷坠落,烟尘腾起,碎屑纷飞。天道宗军趁机扑了过来。在山字营精锐的带领下,守军闪避着呼啸而至的石块,一边不忘用弓箭、滚木、礌石等还击。箭矢横飞、石弹肆虐中,林也与宗三炮两个冤家居然成了搭档。两人强忍着恶臭,抬着一口大耳锅沿着运兵道奔上城头,硬着头皮将锅里沸腾的“金汁”往城下浇。宗三炮暗自惊讶于林也年纪很小却膂力惊人,须不知,在随时可能见阎王的时候,林也这家伙仍不忘边揣摩、边运行那“流转心诀”。一架云梯上的三名敌兵被沸汤浇透,惨叫着从高空堕下,在地上不断翻滚。最前面那人陷入了癫狂,伸手将自己已熟透了的头皮、面皮抓了个稀巴烂……惨不忍睹。两人都不是雏儿,仍被这惨状惊得呆立当场。“你们两个,不要傻站着,快去干活!偷懒者死!”
一名手持钢刀的督战士兵,冷不防从背后冒出来,厉声喝道。“小心!”
惊觉寒光刺眼,随即一股劲风怪叫着扑面而来,电光火石间,林也甚至来不及趴倒,左手下意识拉过傻乎乎站着不动的三炮哥,右手一翻,将臭烘烘的空铁锅扣在两人头上。“叮!叮!叮!”
,箭镞击中铁锅的声音不绝于耳,火星四处飞溅,原来是天道宗弓箭手来了一波攒射。二人顶着铁锅后退,却见那督战士兵仰面倒在地上,喉咙被一根羽箭洞穿,一双瞪得溜溜圆的牛眼定定望着天空,已没有任何神采。尸体的四周,七八名壮丁身上插满了羽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地面上大滩大滩的血污触目惊心。铁锅下,心有余悸的三炮缩了缩脖子道:“小林子,谢啦!算老哥欠你一条命!”
铁锅变铁盾,救了二人一命,可毕竟这锅是生铁铸就,极易脆裂。这不,承受一波箭雨之后,铁锅裂开了大大小小十几道缝隙,成了漏勺。二人刚“失业”,“好心”的督战队立即给安排了新任务,用海量的石头往敌兵身上招呼。一块块比磨盘小不了多少的石头,在宗三炮手中举重若轻,他一口气向城下砸了二十多块。瞧那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每个敌兵都是朱家恶少那样的货色,都是抢了他如夫人的嫌疑人,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三炮也真有两把刷子,二十多块石头无一落空,数十名敌兵或头颅迸裂,或胸腔塌陷,或摔得七荤八素,即使没归西,也无力再战了。“这货,不会把每个贼兵都想象成朱福能、司马之明之流吧?嘿嘿。”
林也的嘴角向上勾了勾:“不过,三炮还真有两下子,有机会好好向他讨教几招。”
突然,城门方向“轰隆!轰隆!”
之声震耳欲聋,脚下都在微微发颤,一声声巨响似乎都轰鸣在林也的心坎上!一波攻势稍缓,外着黑色劲装、内罩软甲的赵捷靠着砖墙,稍稍喘了几口气。一听到这声音,他心头猛地一震:“不好!贼子在撞击城门!”
原来,敌军的抛石机、弓箭手持续发威,城头防御力量大减,数十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抬着一根巨木,一路冲过差不多被填平的护城河,发疯般冲撞城门。石块和箭矢倾泻而下,立即被城下雨点一般箭矢和石弹压制。撞门的汉子死伤过半,可这伙人悍不畏死,还是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这时,轰鸣声中,夹杂的“咔擦”“咔擦”的坏响声清晰地传来。死命顶着城门的几名汉子发现,粗大的门栓将断未断,原本极为厚实的城门被硬生生砸开数道裂缝,情况岌岌可危!“贼军十倍于我,一旦被他们杀进城,我们全完了!”
赵捷眼前甚至浮现出敌兵屠城的惨状。他心急如焚,拔腿就往楼下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用血肉之躯也要将城门顶住!只跑出三步,赵捷一眼望见墙角堆着几小桶火油,心中一动,便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赵捷拎起三个油桶冲到城门正上方的城头,躲闪着避开乱飞的箭矢和石块,手臂连连扬起,三个木桶不偏不倚碎在撞门的大木上,火油飞溅得四处都是。随即,一个火把打着旋呼啸而下,火舌舔到了沾满油的攻城器械和人员,顿时火光熊熊,兵卒不似人声的惨嚎中,阵阵肉焦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配合得如此默契!赵捷一见抛下火把的是身旁一名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的小伙子。两人对视一眼,笑容绽放,一切尽在不言中。林也注意到,视野可及的地方,又有两根大木被抬了出来,看来敌将食髓知味,只等城门口的火势稍小,还会继续不惜代价撞击城门。“兄台,我看这火势持续不了多久,贼人一见这招有效,定会故伎重演,我们应该马上将城门暂时堵死,让贼人死了这条心!”
林也见身边这位黑色劲装的大哥勇敢无畏,且身手不错,大声对他说了一些看法。东门事急,偏将孙致远也带着几十名亲兵赶到了,将这一幕全看在眼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也的背影一眼,招手叫来一名下属:“段校尉,你马上组织壮丁,一边死死顶住城门,一边搬石头,暂时将城门堵死!”
“得令!”
雷厉风行的段校尉躬身唱喏,领命而去。两个时辰之后,天道宗军的这波攻势终于又被扛了过去。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瘫坐在地上,倚着女墙稍作休息。赵捷笑着递给林也一个水壶,林也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递了回来。交谈中林也得知,此人名叫“赵卓文”,是望海县一名“民壮头目”。一来二去,林也与化名“赵卓文”的赵县尉关系热络了几分,二人聊开了。在这个人命贱如草的城头,放开了的林也不太顾忌“交浅言深”;赵捷为了深入了解军心态势,加之瞧着小伙子机灵干练,也很乐意与林也等人聊天。“老弟,你们真是从牢房中临时释放出来,协助守城的?冒昧问一句,犯了什么罪啊?我看你不像作奸犯科之人嘛!”
“说来话长啊!”
林也觉得这“民壮头目”在战场上颇为英勇,看面相似乎是可信之人,于是长叹了一声,简要说了来望海县采买、路遇贼人行凶以及遭陷害被抓的经过。说完,林也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又开始担心大伙:阿忠、小黑、林帆、大牛四个在守哪个城门?但愿不是主攻方向。兰幽现在情况怎样?还好有一个熟悉情况的秀儿姐领着……可恨,一切都是拜该死的西门捕快所赐!闻言,赵捷心中一紧:“且不论此人说的是真是假,我手下的捕快大多是些徇私枉法、欺软怕硬的腌臜货色,如果能打赢这一仗,我一定腾出手来,大力整饬。”
赵捷摩挲着佩刀刀鞘,不动声色道:“呃,说句得罪人的话,这些都是老弟你的一面之词,如何可信?”
林也道:“我们几人都住在本县林家村,呃,虽然民风剽悍了些,乡亲们却也老实本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派人过去一问便知。这天道宗教徒形同流寇,正是乡亲们安居乐业的大敌,我们怎么可能加入流寇!”
赵捷道:“我倒是听说过林家村,那是望海境内少有的、未被贼人糟蹋的村子。”
听到这里,林也有了些火气:“官府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望海的捕快无能也就罢了,祸害起百姓来,却是毫不含糊。先是受恶霸收买,来村里敲诈勒索,又无端诬陷良民……手下出了这等人,主管治安、捕盗的赵县尉也是糊涂啊!”
顿时,赵捷双颊发烫:“……”“对,赵捷是个糊涂蛋!”
宗三炮与林也有了“过命的交情”,这时也凑过头来帮腔,一巴掌重重拍在赵捷的肩头,大大咧咧道:“官府应该马上把大爷我放了,并赔礼道歉!爷爷倒是可以考虑既往不咎!”
“这……”赵捷摸了摸鼻子,刷地一下连耳根都红了,却没有恼羞成怒,似乎很仗义地道:“对,赵捷这小子自诩聪明,其实糊涂透顶!呃,你又有何冤屈?”
身边的一名山字营什长认识县尉大人,几次欲出言提醒,赵捷均用眼色制止,耐心地听着三炮倒苦水。守城人马,官府管饭。林也对付完两碗飘着菜叶的稀粥,眺望着远方,忧心忡忡道:“赵兄啊,这样挨打不是办法,抛石机连番轰击之下,虽说城墙坚固一时垮塌不了,人员伤亡太惨,却承受不了!”
“哦?林老弟有何高见?”
赵捷的语气十分诚恳。林也不知道自己的某些认知和计策从何而来,好像一直就储存在头脑中。他将头凑近赵捷耳边,低声道:“挑选精锐士卒,晚上缒城而出,摸到敌营大肆砍杀一番,再将攻城器械付之一炬,如何?”
林也顿了顿,接着道:“城池被围得像铁桶一般,守军又从未主动出击,刚才又恰好摆出一副堵死城门、打死不出来的架势,他们十有八九想不到……”赵捷突然眼前一亮,点头道:“嗯,此计大妙,我马上去找孙将军!”
“敌我悬殊,贸然出城进攻殊为不智,可目前我军已守住贼人的好几波猛攻,贼人的嚣张气焰被掐灭不少,敌情已然生变,此计倒是可行!”
东城敌楼二层正中的一间房内,孙致远双手撑着窗台而立,一边俯瞰着整个战场,一边细细琢磨战局。这几天一直在担心此城危如累卵,筹划着如何死守,差点忘了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呐!”
孙致远凑近赵捷,压低声音道:“难怪郡王如此赏识赵大人,来此之前一直叮嘱我……”赵捷又摸摸了鼻子,刷地一下连耳根都红了,羞赧道:“献计着另有其人啊!”
孙致远爽朗一笑,摸了摸下颌的胡须道:“难不成是那个提议马上堵死城门的少年?”
见赵捷点了点头,孙致远道:“此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动手之前,我们先做些准备,如此这般……”午后不久,望海城四门同时一片闹哄哄,似乎唯恐城外的敌军不知道。主攻东门的乌哈质闻报,心中微微一喜,连忙端起案上的牛角大杯,一口饮尽杯中酒,传令列阵迎敌。他自己也披挂整齐,在亲兵的拥簇下来到前沿观瞧。见城门仍然紧闭,乌哈质从亲兵手上接过那对开山大斧,随手耍了几个把式,狞笑道:“快出来送死,爷爷的大斧已经饥饿难耐啦!攻城不好玩,野战嘛,爷爷还没怕过谁!”
四周立即响起一片吹捧奉承声。可左等右等,东城门居然纹丝不动,自然没有一兵一卒出城。乌哈质跳脚骂道:“奶奶个熊!那帮鬼崽子玩什么名堂?”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飞快跑到近前,叉手施礼,正欲开口,乌哈质示意他附耳过来。斥候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便被他挥手斥退。乌哈质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戟指前方的望海城,骂骂咧咧:“一群没卵子的男人,城门都用石头堵上了,做一辈子的乌龟吧!我呸!走,再喝几杯!”
这天下午,守军数次制造出城一战的假象,前几次的确将天道宗兵马折腾得够狼狈,后来再虚张声势,攻城一方便无动于衷了。当晚卯时三刻,一大波黑影从四门同时缒城而出,正是孙致远亲率乌甲军山字营四百名精锐,发动夜袭。天道宗军营地果真疏于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山字营好手见人就杀,见到帐篷就点,见到攻城器械就烧。按照事先的约定,一见火起,望海城头呐喊声、锣鼓声震天而起,天道宗军一时彻底懵了,黑暗之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张皇失措中,一片混乱,人马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大乱了小半个时辰,乌哈质、何飞龙、张一刀等大小头领终于稍稍约束住了本部人马,组织反击。一见敌兵渐渐稳住了阵脚,段飞鹏赶忙晃火摺点着一个流星火炮,只见一个弹丸冲天而起,在高空中炸成漫天花雨——这是撤退的信号。东城外是天道宗军军资器械最集中的地区,也是夜袭的主攻方向。孙致远全身甲胄,坚持亲率十余名亲兵断后。烈火冲天、浓烟滚滚、人喊马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面闪电般接近正在断后的十余名将士。火光映照之下,只见此人一身劲装,双目炯炯,紫黑脸膛上络腮胡子根根戟张,手里提着一把雁翎刀——正是天道宗军主帅武威。武功卓绝的武威眼神阴鸷,死死盯住了他的猎物:亲自领兵出城袭营的主将孙致远——含愤出手,必将是雷霆万钧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