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凌真将军(1 / 1)

第一匹骏马,他想要的第一名良将。他们可以说,是彼此梦想的某一部分。可是后来……孩子们听故事,听不到结局,总是想要一个后来。可是故事的后来,就是没有后来了。后来呢?少年太子失去父亲,成为了皇帝。他的妹妹康乐公主永赴异邦,等同流放;而如今,他的名将在前线上失去了一切,他们曾经共同约定,要边疆无战事,千里有良田。已经成熟稳重的皇帝,听到消息的时候,差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迷茫焦急的那个年轻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已经不年轻了。一个人的冲劲总会在某个时候终止,一个人的梦想总会零落成泥。凌真将军跪在金銮殿上,这时常换新的朝堂,已经换了不知多少面孔,皇座上的那人,也早已被时光磨砺得几乎失去了执着。他脸前垂着的细细珠线,遮住了他的面容,分不清他的表情。他依旧穿戴着将军的全套衣饰,军衣那样整齐,但有一边袖子是空的,一只眼睛上绑住,双腿尽废,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这样的一个男人,似乎应该做起什么事都是悲戚的,可他没有,他尽自己的能力行了礼,他抬起头来讲话时候,眼睛依旧是那么柔和,几乎不似一个将军的温润。若他是一个文臣,不知多少人应叹,君子世无双。可是看着这样的凌真,皇帝忽然就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是每个良臣,都能遇到明君,而凌真将军,名字都由皇帝所赐,其圣恩之隆,可见一斑。他们的前半生,能够写成多少话本里的传奇故事。少年在军中历练时遇到另一个少年,一个出自皇室,一个出自草根。他们称兄道弟,说要做一番事业。后来太子成了皇帝,被整个齐国称为明君,而另一个少年成为良将,守护边疆,威名远播。他们是能让所有少年都憧憬的未来,站在这天下间最顶尖的天之骄子。多么美好。他不是会说他拥兵自重,试图抄家灭族的阴险帝皇;他不是得到了名利就失去初心,甚至想背叛曾经提拔自己的帝皇。他们仍然记得,当年在边关之中,两人一同下棋,在地上画着棋盘,而其中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总是赢的那一个。直到后来,出自皇家的少年失去了所有亲人,而出自草根的少年,倒在前线,就此缠绵病榻。自古美人与将军,都难见白头。他们走完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可是后半段却没有按他们的意思来。皇帝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于是他抬了一下手,让凌真起身。但凌真没有。他依旧跪在地砖上,因为双腿已经废了,所以腰腿很难挺得直。他开口,本来悦耳的声线,终于变得沙哑:“臣请求告老还乡,卸去将军之位。”

告老还乡?如果告诉三年前的他们,凌真会受重伤,在前线失去一切,请求告老还乡,他们谁都不会信。他甚至没有到而立之年,即使军旅疲劳,也不至于告老告得这么早。人们总是不信,直到现实到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合上了嘴,不愿多讲。只有当事情发生时候,你才会发现,能够走过去且谈笑风生的哪些人,到底是有多坚强。皇帝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说好。下意识,意思是不需要思考的举动,凌真从来都是不需要他多加思量的那个人。可是他说不出口。金銮殿上,文武百官侧列,高高龙椅上帝皇的神色不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工笔画。沉重得吓人。对于一个皇帝,过于重情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你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以后,你会发现,剩下的仅有的那些,显得格外珍贵。有些人丢着丢着,就再也不在乎了;有些人丢着丢着,却越来越珍惜。舍不得放弃。舍不得离开。凌真似乎是没有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不言不语,通常意味着重罚。他于是跪下来,跪得更深。他继续说,“臣已残废,”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没有一点抖,稳定如昔。“不能抱负国家,是为不忠。臣之不忠,实非所愿。”

他不是一个口若悬河的人。皇帝知道,这还是那个凌真,半生坎坷的战神,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打击到,见过军中争斗,经历前线血色的他。可是皇帝不能想象,为何有一个人,即使受尽了折磨,也依旧能够这样坚定,仿佛生活只是生活,一切甚至没有变,他的人生不曾毁于旦夕。可皇帝也知道自己不能够开口说,宁可凌真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一场战争。那样他就不会毁在前线。那样才是真正的毁了他。他也不能够开口,说他会想念他,因为仿佛他承认了,凌真就真的不再是将军了。他曾经真正残忍地对自己的妹妹说,“康乐,朕不能留下你了”;所以现在,他不想再对跪在金銮殿上的那人说,“凌真,朕感激你为齐国付出的一切”。这句话显得,太过于苍白,而无力。印象中像是只有那些,怀疑将军拥兵自重的皇帝,才说得出的话。自古以来,皇帝都是极少数,即使慢慢数来,也只不过百来人。他不知道旁人是怎么做的。但他知道他不想那样说。仅此而已。在凌真将军准备开口继续时候,皇帝忽然从龙椅上起身了。他依旧全套冠服整齐,这是迎接将军应该有的仪礼。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满朝文武都为之一惊。是,这在朝堂上,本不该发生。因为皇权不可动摇,皇帝应该坐在龙椅上,无论如何,要保持属于皇帝的威仪,不然满朝文武百官,就会轻视帝皇,从而起意不忠。不是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君臣相亲,君皇仁慈。很多站在权力顶尖的人,会将仁慈视为一种软弱。于情无碍,于理不合。其实仅仅是这八个字。可皇帝在这时候,就偏偏是这样做了。作为一个受尽帝皇教育,从太子升为皇帝,始终是个明君的皇帝,他知道一切的规矩,很早就懂得不合时宜四字怎么写。不合时宜的人,在这世间很难活得下来。何况君主。他走下台阶,将凌真扶起身。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满朝文武哗然。可并没有人记得,将皇帝劝回去。这事太少见,连言官与御史都不敢当场说出来。在隔了这么多年以后,两人再次站在平等的地面上,凌真被扶回了太师椅上,几乎算是瘫痪。他清楚地看见,帝皇眼睛里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的声音却是稳定的:“朕准了。”

皇帝还不算老。二十七八,正当盛年,是一个男人最该争取权力的时候。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失去了他能看见的一切。当你失去得越来越多,你就会发现,你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张太师椅就被推离了金銮殿,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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