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念不语微笑,望着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蓝天兀自出神,五姨娘只慢慢拣了菱角来吃。良久,才看她一眼,道:"我怀孕这些时日了,性子较起之前倒是确实变了很多,平日里倒是也任性些,老爷居然也默默忍了下来,没有多加吵嚷。"楚念知道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只笑了笑,顺着对方的心意道:“那是自然,父亲如今对姨娘你格外看重,做这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五姨娘抿一抿唇,只笑一下,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楚念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如今大夫人也没了,不知道老爷会不会……”她别有深意的停住了话头。旁边的小宫娥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唇间漫出,“那是自然的,老爷如今这般看重姨娘,府里任何人也比不上,可见,最高处那位子扶成夫人也是早晚的事了。”
楚念的眸光倏然一紧,扫过五姨娘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她道:“父亲对姨娘的疼爱,我们都看在眼底,心里也更是明白,就是大夫人在世的时候,也是无人匹敌的,更别提如今,现下只望姨娘能够早日平安生下腹中的孩儿,到时候,也让我们沾沾喜气呢。”
五姨娘见她不肯接话,眉头稍稍蹙了蹙,转瞬笑道:“这也多亏早些时候念小姐的悉心照料,不然,这个孩子,光凭我一己之力,只怕也是保不住的,只是不知道,我若是真的平安生下这个孩子,那如今空悬的夫人之位……”楚念笑了笑,拈起一枚两角尖尖的水红菱角在手心,淡淡道:“前几日,老夫人唤了我过去,喝茶的时候同我说起,如今朝堂局势诡秘,我们同沈府的关系也是名存实亡,若是想在这样大的变数里保得楚府平安,还需同别的府宅强强联合呢。”
五姨娘看她一眼,“念小姐的意思是?”
楚念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姨娘的心思我也知晓,有些话本来不该我来告诉你,只不过老夫人前几日同我说,已是定下了新夫人的人选,听说是高府的嫡小姐,高大人在朝堂权势不小,两府结合有利无害,父亲也默认了这门亲事,等着过些日子,大夫人出了新丧,便要娶新人进门的……”楚念的话显然在一瞬间刺痛了五姨娘,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她几乎要跳起来。“竟然……竟然还有这般好的事,我倒是从来不知道的,若是真的,倒真要恭喜老爷了。”
她的牙齿有些打颤,连着声音也是磕磕绊绊,预示着说话的人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天色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院子里的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楚府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楚念不忍见那人的神色,稍稍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此事并非你我能够改变的,唯一能做到事情便是接受,既然这样,我想着姨娘晚知道不如早知道,如今终究是亲自做了这个恶人,只望姨娘心里别太憎怨我罢了。”
五姨娘擦一擦眼角的泪,咬唇道:“念小姐,我就问你一句,此事是不是全府都知道了?偏生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就我一个人还做着那样虚无缥缈的梦?”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楚念叹一口气,轻声道:“老夫人的口风已经放出来了,知道的人想必不会少,姨娘如今也知道这事了,其余的事也没法做,只能多多保重身体,如今全府上下,都盯着你腹中的孩儿,若是有半点不妥,不知道多少人该称心如意了。”
五姨娘惘然叹一声,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为何这般的急?就算是看在大夫人刚去的面子上,也不该这么快请新人进门吧!”
“祖母是怕……”楚念将那菱角在掌心握了握,声线低不可闻,“怕专宠。”
短短两个字,却说得五姨娘面色一黯,她低声道:“这倒是老夫人多虑了。”
萧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撩起楚念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她很快掩饰好神色,目光驻留在对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临盆,别的事我帮不了姨娘你半分,但是从今日起,我会每日来给姨娘请安,只望姨娘保重自己的身子,只要腹中孩儿尚在,那就没人可以撼动你的位置半分。”
喉头的哽咽噎得五姨娘缓不过气来,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的。”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楚念立于天阶下,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只听一声“悉索”一声,有人掀开那些花帘,无声无息朝她走来。楚念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虽然小,却足以让她听到,稍稍回头,“她怎么样?”
木叶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我瞧着她院子里的人一直在里面忙碌,主子哭到这个时辰,方才像是迷迷糊糊睡了。”
楚念轻声“嗯”了一声,“哭的累了自然便会睡了,能睡着自然也是好事。”
顿了顿,又道,“多谢你,还肯费心替我去打探这些。”
“这不是我常做的事么?”
木叶的笑意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只不过这一回,我看着五姨娘倒像是真的伤心了,如今她即将临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了。”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楚念的头发上,鬓发间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既然知晓这样,为何还在今日特意提起来?若是真的胎像出了什么事,我怕府里的那位老爷定是不会轻易原谅你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楚念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她也只得一笑了之,“但凡女子,遇到自己真心人的时候,难免会变得格外娇气些,五姨娘这些日子被父亲这样恩宠对待着,自然有些忘了身份,老夫人此番做法,不过是在警醒她,让她断了那些莫须有的念头,这样的事迟早都会发生,晚知道不如早知道,死也要死的痛快一点的,不然,若是一直蒙在鼓里,待到梦醒之时,便会更加痛苦百倍。”
木叶微微点头,神色若有所思,“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他没有忍心说下去,楚念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没有根基的女子,是么?”
她别过脸,转首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籼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木叶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只道:“听你这般感叹万千的语气,竟像是之前也遇到过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何止,分明是比这残酷千百倍的事。楚念敛了眸子,淡淡道:“我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分明是你多虑了。”
木叶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你们女子,向来很在乎自己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说法的么?”
楚念颇为诧异,“你怎么会……”木叶倒是也没有闪避,直接道:“我耳力尚可,那日听到你同那武妃娘娘提过的,心里不自觉便记住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楚念略笑一下,淡淡道:“那不过是敷衍罢了,姻缘这种东西,我如今已经尽数看开了。”
木叶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楚念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木叶,你知道么?这府里除了我和我父亲之外,没有人真的指望五姨娘将腹中那个孩子生下来。我的那位哥哥这辈子几乎算是毁了,就算是老夫人,也是隐隐有些不情愿,楚府的嫡子会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姨娘所生,孙女已经有了我为先例,若是孙子这边也这样,只怕她要寝食难安了。”
木叶的眸光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就算她要寝食难安,只怕也不会自己动手的,她怕被自己的儿子怨恨上。”
楚念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她是不会自己动手,但未免不会借着旁人的手,如今这几日,我听说锦妹妹去老夫人院子里的次数倒是太过频繁了些。”
木叶低声道:“我已是照着你的吩咐,一并安排了下去。”
楚念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只特意嘱咐道:“那催生的汤药要早些备好,怕到时候会来不及。”
木叶“嗯”了一声,两人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