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陷入自我催眠的神思被骤然拉回,涣散的瞳眸恢复正常,在门把手转动之前,贺凉迟把小刀塞进枕头底下,起身去开门。 “这么黑,怎么不开灯?”
徐慧兰往里面看了一眼,少年颀长的身形下意识微微偏移,遮挡住她的目光,“就要睡下了。”
“哦,我给你热了杯牛奶。”
察觉到他有所反感,徐慧兰缓和气氛地笑了笑,又道:“明天你不用给我准备早餐,胡同口就有卖的,你爸爸给我换的这轮椅是全自动的,家里布置得也很方便我活动,我自己去买就可以了。”
“他说护工也已经物色好了,明天应该就能过来上班,我的这些琐碎事就不占你的时间了,不然你去学校总是赶得很紧,迟到会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
“以后你啊,就专心学习,妈妈记得你以前学习可好了,好像得了很多奖状呢。”
是啊,很多奖状…… 可是贺凉迟清晰无比地记得,那时候他满怀喜悦地把奖状和满分试卷捧到她面前,想让她也开心,为自己感到骄傲,但终日郁郁的母亲从不肯多看一眼。 次数多了,得来的结果就是奖状和试卷像废纸一样被撕烂丢弃,和她的声嘶力竭:“考这些有什么用啊?!能找到你爸爸吗?!他能看到吗?!”
与那时的消极寡欢完全不同,现在的徐慧兰面色柔和,甚至洋溢着一种满足于一家三口现状的幸福感,“到时候你考上好大学,爸爸一定会很高兴,为你自豪的。”
她兀自畅想着以后,殊不知贺凉迟听着“爸爸”这称呼从她嘴里是那么寻常又温馨地说出来,一瞬间太阳穴发紧,脑子里“嗡”地一震,像有一根经脉被割断,疼痛无比。 又是这样。 看似是为他着想,为他规划,其实全在细数那人的好,在意那人的感受。 无孔不入地渗透,逼着他接受这一切。 贺凉迟闭了闭眼,“妈。”
“嗯?”
少年大半张脸被罩在门框暗影里,神色看不真切,手指贴着裤边,温热微黏的液体蹭染深色衣料,他艰涩地咽了几下喉,最后一次问出口:“你真的打算就在北鹤,不走了?”
徐慧兰脸色顿然凝住。 半晌,她垂首轻言道:“我们……还能往哪里去啊?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东奔西走难道还不够吗?好不容易稳定……” 贺凉迟忽然提声打断:“即便现在知道了他有自己的完整家庭,即便……” “凉迟!”
徐慧兰失色。 即便我的存在被视作与罪恶同等的污秽不堪,被世人言语芒刺,被钉在耻辱柱上千刀万剐生不如死,也无所谓吗? 徐慧兰也许根本就不爱他。 从始至终,他只是个衍生物品,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她和那个人的情感纽带,成为她回到那个人身边的工具。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狂风骤雨般地席卷脑海,就像暴雨打散无根浮萍,被困在大海中央的人失去了仅有的浮木,放任自己沉溺、窒息。 贺凉迟垂眸看向她手里的牛奶。 以前他需要也渴求,却奢侈得不配喝到。 现在他不需要了。 “妈,早点休息。”
门被阖上。 一段长久静谧后,轮椅离开,外面的灯接之也灭了。 黑暗更甚,这是贺凉迟的保护壳,他走到床边拿出折叠刀,眼底一片麻木死寂。 划下去就是解脱,耳边有这样的声音。 他右手捏紧刀把,屏住呼吸,空气在这一刻仿若都停止流动。 窗外月光惨白,反射进来些微亮。 忽然地,他看到一根黑色长发,静静地缠绕在他的袖口纽扣上。 霎时间来不及思考,少女那张惊艳生动的容颜代替那些可怕的念头全然占据大脑,心口死而复生地猛跳了下,手跟着一松,刀响落了地。 贺凉迟脱力地瘫到椅子上,眉间像聚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黑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颓丧着放空了多久,他打开磨损掉漆的抽屉,里面的檀木方盒里躺了一条精致的细细银链,在稀弱的月光下泛着星点的耀芒,上面停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银蝴蝶,栩栩如生。 美丽而灵动,就像她一样。 这不是手链,是她的脚链。 少年拿纸用力胡乱地擦拭着不停往外冒血的伤口,不知疼痛般,只怕弄脏了手里她的东西,小心翼翼把发丝完好地从纽扣上取下,和脚链一起珍贵地放置在盒子里。 给抽屉上了锁。 他靠着椅子,仰头闭眼,满室寂然。 再孤苦无望的世界,也能泄进一线生机。 只因他在沉重难熬的黑白生活里,见过她的笑颜。 低微卑小的秘密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比少女一见心动来得更早的是:她在二楼抬头看月,他在人潮中抬头看她。 —— 车水马龙的南城区华灯如昼,北鹤大剧院旁有处绿化隔离带圈出来的老式居住区,嵌在繁华喧闹中却不违和,反倒取了一方重金难得的清静,惬意雅适。 这条弯弯折折的长巷子叫中堂巷,年数已久,砖墙瓦院石板路,颇有古韵,开发拆迁的时候被申报保留了下来,作为地方文化保护单位,项目划归给了孟氏集团,近几年主力修缮过几次。 最显眼特殊的那栋三层中式小别墅就是孟澄家,倒不是有多气派,而是孟之行热衷于捣鼓各种奇花异草,围栏和大门口都被花花绿绿围簇起来,很像电影里秘林仙境的入口。 孟澄提着剩了一半的炒酸奶进屋换鞋,厨房里正忙活的男人听到玄关口的动静,举着锅勺走了出来。 孟之行年轻时全身心投入家族事业,婚育稍晚,现今已年逾五十,但他平日里修身养性克己自律,面容仍然丰神俊朗,身材也高大健硕,不过此时身前挂着一件与他气质相冲突的碎花新围裙。 把孟澄逗乐了,“老孟,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
孟之行笑得和煦,反问道:“老爸在你心里难道不是永远十八吗?”
孟澄心服口服地竖了个大拇指。 待她走近,孟之行鼻子灵敏一嗅,“嘿”了一声,“你这身上的烟酒味儿怎么比我应酬完回来还浓?”
少女鬼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朝他身后一指,“你锅冒烟了!”
孟之行“哎呦”了两声忙回身厨房,一看被骗了,再出来时二楼的房门已经关上。 “赶紧洗个澡下来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