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总归是变了点,变得有些敏感,她时常会因为一道题怎么也解不出、一段文章怎么也背不下来而轻易地否定掉自己。 贺凉迟耐心抚定她的情绪,能打视频就不打语音,告诉她是自己没有讲好,再更加细致地把解题步骤写在本子上发给她,一步一步给她讲。 也正是她的变化,在偌大陌生的京城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异地又不方便,贺凉迟因此去京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一次双休,贺凉迟去找她,两人在孟澄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一起学习,在孟澄去厕所的五分钟间隙,一个陌生女生不打一声招呼就莫名其妙地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 她穿的服饰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可能是奇装异服,乍一看就像二次元里的暗黑萝莉,又像阴森古城堡里走出的女巫,脸上的笑容明明很友好,却又掺杂一丝说不出来的古怪。 女生直勾勾地盯着贺凉迟,眼神深处渗出一种类似于对美食贪婪的光,“你好,我叫孟颖清,是孟澄的……表姐。”
贺凉迟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异样,神情冷淡漠然,但因为孟澄目前在她姑姑家住,他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并告知对方:“你好,孟澄去厕所了。”
谁知对方却道:“我要是找她的话,刚刚就过来了,而且她天天在我家,找她什么时候不行?”
“我是来找你的。”
孟颖清眼梢弯下,随之,那种矛盾的古怪感更强了。 贺凉迟蹙眉,她语气里暗暗隐含的对孟澄的不善——或者最起码是她不喜欢孟澄,让他警惕提防起来,“找我?什么事。”
“你和孟澄谈恋爱,什么感觉?”
她忽然问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很好。”
他简短而坚定地说,同时向她传达出一种明确的信号,他们的感情不容任何人见缝插针。 可是,孟颖清就不是个正常人,“你们不合适。”
贺凉迟凤眸轻微压了下,神色如降雪般地冷了下来,“与你何干。”
“你们不是一种人。”
“她太美好了,即使爸爸死了,也好像过得还不错。”
这下,贺凉迟不仅是神色冷了,而是周身凝结出凌厉阴恶的攻击力和压迫气场。 “看吧,”孟颖清成功激怒他,得逞地笑了起来,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双臂撑着桌子上他们写写算算的书本上,猝不及防往前倾,“你和我才是一种人。”
抬起一只手,她手上带了黑色蕾丝的长手套,指尖隔空往他胸膛的位置轻轻一点,“那里面啊,是黑色的。”
随后不等贺凉迟下逐客令,孟颖清挥挥手离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我们会再见面的。”
“See you next time,Diablo.” ——下次见,恶魔。 贺凉迟往玻璃外看去,孟颖清上了一辆加长版的宾利,扬长而去。 他虚盯着空荡的马路沉思了片刻,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到对面的墙角,一两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下一秒在他要仔细望去的时候,两个人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不,可能不止这一两个人,贺凉迟往咖啡厅周围扫了一圈,然而并没有发现异常。 贺凉迟记忆力和洞察力都惊人的敏锐,那两人他绝对见过不下三次,而且,都是在京城碰到过的。 遇到一批人这么多次不会是巧合。 而他在北鹤就从没见过他们,贺凉迟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唯一的一种可能——有人在跟踪孟澄! 不光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在其他的任何时候,孟澄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某个人或者是某些人的手里。 刹那间,贺凉迟心率极速飙升,心脏窜到嗓子眼。 孟澄回来看到他在出神,并且在不热的室内温度下,他出了一头的汗,“怎么啦?”
她摸摸他的额头。 贺凉迟拉她在身边坐下,问:“孟澄,你在你姑姑家,生活的怎么样? “就那样啊,姑姑待我很好,姑父是学术型的教授,人很温和,他们待我比待他们自己女儿都好,有时候我都怕表姐心里不平衡。”
不过就算姑姑一家待她再好,孟澄也没有家的归属感。 甚至,她觉得姑姑家,不像是个家,像个豪华富丽的歇脚宫殿,他们家人之间的关系也给她一种既和睦又疏离的感觉。 孟澄看他拧眉严肃,又问了一遍:“怎么啦?”
“那你表姐,会为难你吗?”
贺凉迟问。 “不会啊,她比我大两岁,平时都不怎么回家。”
孟澄说,“但是,我表姐吧,人有点怪。”
贺凉迟眉毛皱的越来越紧,“怎么怪?”
“我也说不上来。”
孟澄想起小时候一件事,那是孟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孟之行带她回京城老宅祝寿。 当时所有人都聚在花园里,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老宅很大,孟澄跑着玩,跑到楼上,忽然听到狗的叫声,那是濒临死亡的挣扎哀叫。 她循声走到一间房里,就看到孟颖清眼也不眨地把孟老爷子的宠物狗活活掐死了,孟澄进去的时候,狗狗刚没气。 然后孟颖清看到了她,把狗狗从窗户前扔了下去,而下面就是举行寿宴的花园。 狗狗吐着血掉在了没来得及切的蛋糕上。 孟老爷子当场气晕厥了过去。 花园的混乱传上来,孟澄吓得手里的玩具都掉了,孟颖清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笑着对她眨眨眼,“乖表妹,不要说出去哦。”
但最后她还是被发现了,因为孟颖清的手被狗咬伤了。 那件事给孟澄心里留下了两件阴影,一件是狗狗被掐死,一件是孟之英把孟颖清打进了急救室。 “你怎么突然问这些啊?”
孟澄说完,问一言不发的贺凉迟。 “她刚刚来过。”
贺凉迟并不打算隐瞒。 “我表姐?她来干什么?”
贺凉迟不想孟澄为此胡思乱想,简单说了几句,又问:“除此之外,你感觉你姑姑家还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了呀。”
孟澄疑惑他怎么对她姑姑家突然感兴趣,但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她就只是一直想让我把爸爸的产业交给她管理。”
孟之行遗产庞大,除了孟家的财产,还有他自己名下发展的许多企业和财富。 孟之行做好了遗嘱规划,孟家的财产处理的还算得当,没有全留给孟澄,避免了家族里那些豺狼虎豹刁难孟澄。 至于完全在他个人名下的遗产,与孟家基本关系不大的,他留给了女儿,并委托好了信誉良好的信托公司,有专门的代理团队管理。 孟澄已经成年,作为唯一的受益人,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不用管,孟之行几乎把她一辈子的路都用衣食无忧的金钱铺好了。 “但我没同意,我不能乱动我爸爸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财富,姑姑也没有再强迫我。”
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可是,在一切的表象下,似乎又有暗流涌动。 贺凉迟莫名心慌,还是很担心。 “孟澄,我想提前租房子来京城,你搬出来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孟澄心里是开心的,但是她不允许,“这怎么行,你六月就要考试了,阿迟,接下来这最后的一个月你也不要浪费时间来京城了,你好好备考,也不差这一个月,我等着你,我们阿迟一定会考上京大!”
贺凉迟还是凝着目光。 孟澄感到了他的不安,宽慰他道:“没事的,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有小聂哥在呀,他会帮我的。”
贺凉迟最终点了点头,“嗯。”
—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孟澄和贺凉迟打了视频,让他不要紧张。 贺凉迟看着那面结巴的她,轻笑:“我不紧张,倒是你看起来比我紧张。”
那晚,为了不影响贺凉迟休息,他们没有聊那么久,视频挂断前,孟澄似乎想要和他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叹了声气,“算了,你明天考试加油哦。”
“过两天你就可以来找我了,阿迟,我好想你呀。”
“乖澄,我也很想你。”
“好啦,你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贺凉迟死也没想到,那句晚安,成了孟澄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不让他分心,孟澄和他说好了考试期间不联系。 结果两天考后,贺凉迟联系不上孟澄了。 电话掉线,微信不回,他跑去京城,却发现这半年里他去找过孟澄无数次,都是专车接送孟澄,他并不知道她姑姑家位于这座繁华城里的具体哪个位置。 他和那帮朋友一起去京城,一起找,徒劳无获。 就像预兆终于应验,他和孟澄失联了快一个月,甚至他都想过要报警了,在下定决心最后再去一次京城找孟澄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她。 就在那条他们常去的商业街边。 炎热的夏,她穿着灰驼色大衣,浑身上下裹得严实,戴着帽子围巾口罩,可他还是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了她。 孟澄身旁停着一个行李箱,以及站着一个熟人——贺今明。 视线和位置的原因,贺今明先看到了远处的贺凉迟,然后,他抱了孟澄。 孟澄身形明显一僵,随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回了头,也看到了少年。 那双眼,陌生,黑暗,浑浊。 她沉默,安静,没有解释。 亦或是,按照她当时整个人包的就剩下眼睛也能透露出的危险精神状态,她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精力。 这一个月一定发生了什么! 翻天覆地的! 贺凉迟根本顾不上贺今明的小动作,顾不上吃醋,在孟澄拉着行李箱转身要走的时候。 他大步跑过去,急切地大声喊住她:“孟澄——” 有路人看过来。 贺凉迟眼睛里漫上稀薄一层水光,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说出的话带了哽咽:“我们说过的,不管再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抛弃我。”
眼前那道隔了一个月便瘦得不能看的身影背对着他,逐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孟澄……” 她起步很慢,然后加快速度。 “孟澄!你敢走!”
她还是走了。 “孟澄!!!”
身影消失在街角,嘶吼过后,贺凉迟周身死寂一般的静。 没有过多的反应和表情,他只是背脊直得僵硬,死死盯着拐角处。 眼眶变得猩红,唇紧绷成了一条线,额角和手背上的青筋尽数凸起。 他在发抖。 眸中的火焰从起势到燃烧,再到一丝不留地被浇灭,化为绝望和冰冷。 一直到最后,取而代之的,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平静。 贺凉迟没有过激的情绪表达,他只会把那些撕碎了往肚子里咽,任由那颗绞痛的心在内里崩裂。 他不会喊疼的。 这就是贺凉迟。 就连贺今明,也在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天崩地裂。 …… 孤瘦颓败的身影往前走,脚底碾过路面。 在脏泥烂土里留下几句话。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阿迟,对不起啊,说好的约定不能和你一起实现了。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够不到你了。 没办法同行,阿迟,祝你一帆风顺。 …… 贺凉迟追了上去,追了整整几条街,却不见孟澄的影子。 她不会消失得这么快。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贺凉迟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回想,一个月,三个月,半年,把所有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倏地,贺凉迟脚步停下来,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冷到底。 ——在孟澄经过的地方,贺凉迟发现了她掉落的口罩。 口罩旁边有新的车辙痕迹,和一截凌乱不正常的印子,那印子是脚踢蹬留下的! 孟澄出事了! 贺凉迟报了警,折返回去,一拳抡到贺今明脸上,拽起他的衣领,怒吼:“孟澄都和你说什么了?!”
贺今明懵了,可一时间被揍的怒火竟被贺凉迟身上燃烧的熊熊火焰压制住了,“她,她和我说要走。”
“去哪儿?!!!”
“不知道啊!”
贺今明说,“我也就和她一起待了不到五分钟,你就过来了。”
贺凉迟渐渐松开他。 “怎么了?!”
贺今明也吼。 “她不见了!她有事瞒着我!”
贺凉迟抱着头蹲下来。 “她不见了……我没有保护好她……” 贺今明愣在原地,看见那片水泥地被如雨落下的眼泪打湿。 “我是发现孟澄好像不太对……我抱她是为了,为了让你看到……” 两个人在大街上打了一架。 —— 处理结果出来了——三天后,他们告诉贺凉迟和贺今明,孟澄被家里安排出国了,其他出于隐私一概不能透露。 放屁。 贺凉迟在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贺今明通过家里的渠道拿到了孟之英家的地址。 贺凉迟几乎是杀到了那个华丽无比的大别墅前。 一个单枪匹马的少年,打倒了一波又一波的健壮保镖。 最后,被一众保镖拿着铁棍强摁着,他被迫跪在地上。 乌云滚滚压城,雷声轰鸣大作,暴雨比他初遇孟澄的那天来得还要猛烈。 孟之英衣着显贵精致,妆发雍容,站在家佣为她撑起的黑色大伞下。 此刻站在权势顶端的富贵女人,和那个跪在地上低如尘埃口吐鲜血的狼狈少年,中间只隔了一道铁栅门。 “我知道你,孟澄的小男朋友是吗?”
孟之英淡淡笑着,“听说你去报警了,我很欣赏你,也许你以后可以来孟氏集团,为我工作。”
“她在哪儿——!!!”
轰—— 他的声音竟然盖过了雷声。 孟之英还是笑,那是一种根本不屑于和他多说的看不起,极度的不屑,“一个有钱人家的私生子……” 哼。 她慢慢理了理身上的皮草披肩,对身后的佣人道:“回去了。”
“我再问一遍……”贺凉迟面目被刺骨的雨水淋湿得模糊,头发贴着脸,眼神肃杀,生出可怕的阴谲诡异感,似地狱魔王,“孟澄在哪儿!!!”
孟之英回头,俯视着门外的少年,“等你有一天能有站起来和我说话的资格,那么不用来找我,你就能知道她在哪儿。”
她给保镖递去一个眼神,口吻平淡:“一条贱命,小心着别打死了。”
贺凉迟目光变成利剑,穿透那具在阴沉暴雨下远去的身体。 “告诉我!孟澄……” 他发不出声了。 …… 贺凉迟一个人躺在地上,气息微弱,雨水混着血水蔓延开大滩大滩,在黑暗的夜里界限看不分明,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散。 “嗨,我说过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孟颖清在他身边蹲下,没有撑伞。 “真是可歌可泣的爱情……好羡慕我的小表妹啊。”
“她在哪儿……”贺凉迟还是这一句,声音几不可闻。 孟颖清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可以告诉你的是,孟澄不会回来了。”
“永远都不会。”
她笑着。 贺凉迟头上汩汩冒出的血瞬间被雨水冲洗干净,他眼睛睁不开,嘴唇轻轻地翕动,没有发出声。 孟颖清低下头,想要听他在说什么。 不料奄奄一息的少年忽然震起发力,像一头完全疯掉的凶兽,他手掌掐住孟颖清的脖子把她摔钉在地上。 孟颖清张大口呼吸,被灌入满嘴的雨水。 咳不出来,贺凉迟下了绝对的力。 “如果真是这样。”
他那双血红的眼淬满了毒药,仇恨。 在几近恐怖的闪电雷鸣下,贺凉迟一字一句说道。 “我会让你们所有人。”
“拿命赔。”
“一个也别想逃。”
— 后来,站在万丈高层俯瞰众人的至高地位之上,贺凉迟总是在想。 孟澄,你也够狠。 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 你最好,让我永远都别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