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妙音阁中,烛火通明,只是房中空无一人,而地下密室之中,围着石桌此时坐着二男一女,正是“元通”“元升”与胡媛。元升道:“……如此便烦劳族主了。”
低首致礼。胡媛看向二人,一时语塞,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元通接道:“媛儿不必如此,生死之事乃是万物存世的法门,我等也活了近两千年了,早已看破,倒并不放在心上。”
元升:“除了总在思量归于何处外,我二人这些年里一直四处搜寻可堪大用的奇物异兽。”
说着推过一个蓝布包袱,“这里是一些还能入眼的物事,奇石灵草自不必说,其中有一本古籍拓本却是珍贵异常,原本早已毁去,当今世上已是孤本,名叫‘通元经’,乃是古时奇书‘开元道藏’的原本,详述了道藏中典籍的名录,藏处,更有一些古时至宝的线索,我等未及去寻,只有交给你啦,毕竟当年……”元通道:“不错,当年之事媛儿你该清楚,我二人一直有此心结。当年若是不离族远走天涯,哪会有日后叫师姐一人独挡那‘五云老怪’之事。因我二人而险酿灭族大祸,师姐也间接因我等而死,当真万死难辞其咎,每每想起悔恨不已,悔恨不已啊。”
说到伤心处,二人锤首顿足,一时老泪纵横,外堂那幅女子画像早被取来挂在壁上,二人扑倒在画像前,对着画中之人磕头如捣蒜,口称万死,其情之悲切,其语之哽咽,胡媛看在眼里,一般的悲从中来,立在一旁暗自垂泪。原来当年元通,元升与胡媛师父“青尾天狐”胡雨濛几乎同时修成天狐真身,又皆为护族长老,时日一长,二人便对她心生爱慕,但弟兄情深,并不愿相争,只是叫雨濛思量,从他二人之中择其一,不曾想雨濛向道之心坚定,明言不愿流连情爱,反而劝二人潜心修炼,以成天道———笔者按,多半也是因为胡雨濛不喜二人之故,所以才找个借口搪塞———但其时元通,元升早已情毒灌顶,听了雨濛之言,却仍不死心,又多次旧事重提,均被雨濛婉拒,直到得知她受命接替族主之位时,二人如遭雷击,此后反变得性情乖张,四处杀伐,惹下不少祸端,最后竟在族里举行接任大典的前一晚,拿了族中几件宝物远走高飞,从此音信全无,直到今日。便似将一生未流之泪全流尽了,这一哭便是半个时辰,待二人收住,胡媛才安慰几句,将其劝回座位。元通拭去眼角处一滴泪水,缓缓道:“左右也便要在密洞中坐化,等下去后见了师姐再亲自请罪不迟。”
.“二位师叔,密洞已有两百年未曾开启,是否让我安排人收拾一下再进。”
虽不情愿,但胡媛深知此二人脾性,并未多言。“不用啦,就让它保持在师姐离开的样子吧。”
元通,元升摇摇手,已然起身离去,竟然说走就走。远远传来二人传音,“媛儿,族中有你主持,我等走得也放心,留下的东西想必对你有用,走啦,走啦,……莫道前途寂寥……风尘遮眼,不见桥头旧人笑!”
人已离去多时,胡媛却仍坐在原处,神情漠漠,口中重复低吟着那首词,“欲语还休,惜少年风流,白沙不掩平生志,仗剑高歌血作酒,莫道前途寂寥,眉尖染霜,千年别离山河锈;青丝转老,恨望空长啸,碧波高壮天一色,万顷红阳照哀草,须叹此际疏途,风尘遮眼,不见桥头旧人笑!不见桥头旧人笑……”说着两行清泪自眼眶流出,沿腮滴下,沾湿了腿上裙襟,伊人偏却不知。三日后,“天栖洞”众狐皆知两位前护族长老坐化于密洞之事,举族黯然,虽然所见时日甚短,但是因为二人种下“烟梧”树,恩泽后代,令众狐化尾希望大大提升,又兼修为高深,名头响亮,心中均盼望能长留族内。胡媛与四名长老这几日也未得闲,令洞中子弟即日起习练阵法,早作准备,以防“五云老祖”来犯。当晚,胡媛在洞府中为几名七尾子弟讲解完功法,微觉疲累,便回到自己所住的“妙音阁”中,甫一坐下,门外脚步声起,一女声道:“妾身有要事求见族主。”
胡媛微微一怔,这声音她颇为熟悉,正是那重伤的二长老胡清之妻,名叫胡婉,平日虽然经常见到,却也谈不上熟悉,但夤夜前来必有重大之事,叫了声请。进来的正是胡婉,左手扶腰,大肚挺立,她怀子已六月有余,算起来就在这几日生产,行动已颇为不便。胡婉微曲双腿,行了一礼,胡媛便忙让她坐进椅中,问道:“嫂嫂深夜到此,不知是何要事。”
胡婉略一思量,道:“我夫君昨日醒转…….”胡媛一喜:“哦?二长老已经醒了?”
胡婉摇摇头:“只是醒了一会儿,还迷迷糊糊的,其间说了几句话,灵台清明之际交代我一定要马上告知族主,并且特意交代要等族主一人之时,这几日一直未见族主得空,故而今晚见有此良机速速赶来。”
胡媛正色道:“是何事?”
胡婉自袖中取出两物,放到胡媛面前,却是一个信袋和一个小牌,“此两物夫君说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中。”
胡媛仔细一看,见是一封普通书信,并未急于拆看,先瞧那片小小金牌,其上雕龙画凤,做工精致,正面刻有八个阳文大字“乾坤无定,阴阳有形”,背面刻了几朵云团。胡媛翻了两翻,初时不以为意,忽然脸色一变,“五云?!”
一瞅那云团数目正是五朵。再看那书信,信并不长,寥寥百余字,胡媛却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光景,看完后脸上阴晴不定。信乃是首阳山天阙宫之主“震离子”写给那五云老祖的,大意便是答应了五云前述之事,自己俗务繁忙无暇分身,特命弟子铁剑道人代为前往云云,写的极为简单。但正是这样一封信,叫胡媛脑中好一阵翻腾,须知自古以来,人妖便势不两立,修道之人自恃功法犀利,常常主动外出猎杀山精河怪,美其名曰“斩妖除魔”,而妖怪之属,大都天性孤独,罕有似玉山狐族这般举族共居的,加之成精之后往往修炼不得其法,修为有限,反流连凡间,因此人妖相斗时常便成了一方“除妖”,而法力高深的老妖多藏身险山恶水之间,凡人寻之不易,只要不闹的太凶,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也便闭上半只眼,轻易不愿与之交恶。这天阙宫便是凡间正道中道家的翘楚,宫主震离子号称“首阳散仙”,与白马寺的祖妙和尚,茅山的“赤脚仙”张怀龄一齐并称“当世三仙佛”,只是后两者行事低调,避世不出,倒叫天阙宫坐稳了“仙宫”之名,隐隐压了其余各派一头。而那五云老祖千余年前便已出山,世人不知其来历却皆视之为妖魁,盖因其八百年前灭北天师道,凡间五门七派聚齐人手,攻上梁耀山,要给那北天师道的掌教“饵乐真君”寇汛报仇,结果铩羽而归,此役老妖一战成名,越发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更四处收妖,自聚妖兵六堡十七部,手下八大妖将,割据一方,与凡间正道分庭抗礼。而如今,胡媛却看到这一人一妖两大魁首之间此时互通书信,且言语间颇为默契,显是早已熟络多时,此间意义怎不惊人。胡媛心下恍然,暗道,难怪那铁剑老道要下如此重手,务要击杀二长老胡清,还要费尽心机追杀,最后还意欲毁掉“天栖洞”了,原来老二拿到他这样一封重要书信,铁剑老道所为实是灭口之举,就不知那白马寺的净胜和尚是否知情,却给放过了,心中闪过微微后悔之意,但转念一想,自嘲起来,以她对祖妙和尚的了解,相信对方决计不会做出与妖魁勾结之事。沉吟半晌,却听胡婉道:“夫君说,当时于暗处偶然看到那老道在僻静处拆阅此信,好奇心起,变幻了近前偷看,不想被那老道发觉,夫君手快,打斗中偷得金牌信笺便即远遁,却被那和尚重创。”
“原来如此,二长老以身犯险,探得此讯,胡媛心中好生敬重。”
说罢一礼,胡婉慌忙摆手。再又寒暄一会儿,胡婉刚要起身告辞,忽觉腹中一阵痉挛,剧痛难忍,额上泛出豆大汗珠,竟是临盆之状。任胡媛神通广大,遇上这等事,也是束手无策,只知族中人待产之际,皆是提前便住到那看守阴泉的“黑姥姥”处,由姥姥接生,胡婉原本早几日便去了,偏偏其时胡清遇袭伤重,胡婉留下身边照顾,便误了时辰。情急之下,胡媛也知此处不是生产之所,当下白光一卷胡婉,进入密室之中。一进密室,便将胡婉放到石床上,此刻胡婉疼得翻来滚去,妖气四散,现了原形,悲鸣声中,五条白尾随着身躯四处扭动,扫落了墙边一只箱匣,摔得七零八落,内中滚出个石头来,在地上滴溜溜乱转,正是先前取自玉山之巅的黑石。胡媛这时哪有心思理会它,她未接触过人事,空有一身法力,除了施些安神咒外,也是在一旁干着急,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听那黑姥姥说过,阴泉水除了化尾之用,狐族产子之时也有镇痛祛寒的功效,室中正好还有余下的一瓶阴泉水,心中一喜,赶忙取来。就在胡媛手忙脚乱,侍候胡婉生产之际,没发觉那靠在床边的黑石一阵微颤,灵光流转,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光涌出,在黑石上一个盘旋,便沿着石床而上,一闪没入胡婉腹中。若在平时,胡媛立时便要发觉不妥,但现在她早已忙的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只盼有个嬷嬷在旁指点,悲切的呜鸣声,急奔的脚步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一时在这密室中左突右撞,此起彼伏。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辰,忽听一声尖细的鸣叫声传来,虽然细小,但听来却极倔强,此时此刻那一声声“嗷嗷”狐鸣,听在密室里两个狐女耳中,真是比之天籁也不差分毫,竟同时激起二女的天生母性。胡婉仍是真身狐状,疲累不堪,双眼微闭,轻柔的伸舌舔舐怀中一只幼小雄狐,顾不得此际自己浑身白毛打结,肚腹起伏,下半身满是血水,幼狐躺在母亲怀里,不再鸣叫,小眼紧闭,长长睫毛不住抖动,三条小尾,绒毛湿嗒嗒贴在其上,间或一甩,极为惬意,旁边胡媛一拢额前乱发,拭去脸上汗水,坐在床沿歇息,含笑看着眼前这慈母舔子之景,心中一动,问道:“嫂嫂可曾为此子取名么?”
胡婉抬头望向胡媛,赧然道:“我夫妇二人不通文墨,本想去大哥处求个,只是近来多事,故未能得空给这孩子取名,只有个小名,叫‘浩儿’。”
“浩儿,浩儿。”
胡媛重复两遍,侧头道,“嫂嫂可有何说法么?”
胡婉面上一红,道:“哪有什么说法,他父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便随手取来他练功的典籍,闭上眼,胡点一气,点来这么个字。”
胡媛一听,不禁哑然失笑,道:“二长老福运相济,随手点来的这个‘浩’字可说天意啊。”
胡婉不解,奇道:“族主何出此言?”
胡媛正色道:“方才嫂嫂生产之时,疼痛难忍,双眼紧闭,未曾看见,我却瞧得分明,此子诞出时,一股妖气冲天,五彩光芒护体,竟有淡金之色于印堂处隐隐现出,再听他叫唤,铿锵有力,极似梵音,这孩子怕是天生佛性,将来能成大器。”
见胡婉听得目瞪口呆,便靠近一些,接着道,“这个‘浩’字,凡人先贤曾解之‘浩者,大也,无边也’,乃盛大辽远之意,佛家讲,法与业皆是无边,正应了佛家之意啊。”
胡婉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茫然道:“那如此说来,这个‘浩’字取的倒是不错?”
胡媛莞尔:“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天意。”
胡婉听见,瞧向怀中幼仔,爱怜道:“浩儿,我的浩儿。”
胡媛走下床来,缓缓绕室而走,沉思不语,胡婉不解,问道:“族主有何不妥么?”
胡媛一呆,随即回过神来,道:“也不是不妥,只是单取一个浩字隐含空有大势,太过虚无了……”胡婉当即坐立起来,尾尖微微颤动,忙道::“族主慈悲,族主学识渊博,识见非我等能比,胡婉求族主赐个破解之法,我夫妇就此一子,不可以出生便种下祸因啊。”
胡媛安慰道:“嫂嫂莫要惊惶,不至祸因那么严重,只是不够完满罢了。嗯…..”沉吟片刻,便抬头道,“我再送浩儿个‘一’字。”
“一?”
胡婉喃喃道。“不错,正是‘一’字,一者,本也。有了本源,再行浩然之气,此子今后必将纵横天下,成就一番事业,前途不可估量。”
胡媛望了仍在熟睡中的幼仔一眼。胡婉闻言大喜,忙道:“多谢族主赐名,多谢族主赐名。”
喜不自胜,舔着怀中幼仔,不断念叨“一浩,胡一浩,我的娃娃有名字咯,叫一浩。”
胡媛对这名字显然也甚为满意,又逗了幼狐一会儿,起身道:“嫂嫂方才生产,身体虚弱,我命人去取些温水来让你洗漱一下。”
便出了密室,命子弟取来温水,又返回密室给胡婉梳洗了一番。这一晚,胡媛从定更天直忙到五更鸡鸣时分,彻夜未眠,此时事了,心中一阵轻松,身体却只觉疲惫难当,缓步来到屋外,看到东方升起的那一角红日,深吸一口清晨之气,大感受用,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衫不整,想到夜间自己忙碌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就似轻摇花枝,说不尽的妩媚。心念动处,一跺脚,人便化为一道彩光,飞出竹林之外。行了片刻,胡媛便按落妖云,来到一处。此处树不甚高,草不甚茂,四周晨雾弥漫,花蕾拳拳,清净异常,向前走,却是一个温泉,水汽蒸腾,旁边有卵石砌了池沿台阶,正是胡媛平日沐浴之所。胡媛见水欣喜,褪了身上衣裳,在泉水外流之处涣洗干净,挂在一旁树上,这才轻解罗裙,除去鞋袜,步上池沿,探玉足试了试水,便走下温泉水池,卸下头上珠钗,放在沿上,散落了如缎黑发,坐入池中,伸藕臂,抚香肩,掬水洗去这一晚的尘垢,抬眼瞧着眼前一片花树,黛眉一挑,檀口微张,吐出灵气阵阵,池旁花蕾便似听命一般,竟然晃动之下一齐绽放,霎时间,姹紫遍地,嫣红处处,香风拂过,翠枝摇曳,真是好一派花海戏水之图。正是:玉山空有无边绿,晨雾不透自妖娆。新日露海光照影,不及烟泉笑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