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追赶上来,将他们堵在山口。穆老爷子一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望着眼前这个肚腹微微挺起的女人笑了。伸手,自随行的人手上接过一叠钞票,居高临下,交到她的手上。“我要这孩子的一生,可够了?”
易阳远远站在前面,原本垂着的头抬了一下,看着女人将那叠钱卷一卷塞进裤兜,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些年来,大约易阳将自己童年时候,想要自父母那里得到的所有疼爱,全部、统统都给了小格。颜钰看着苏小格因为噩梦而泫然欲泣的表情。轻轻碰触她的眉心,低声呢喃说:“小格,我可怜的孩子。”
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难过,而自己却不能光明磊落,给她一丝安慰呵护。颜钰就觉得非常难过。苏小格自沼泽一样黑暗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就看到达语一张扑克脸。脸上一闪而过的幸喜,俯身看她,问“喝点水吗?”
苏小格没有开口。目光空洞,望着天花板。这里,大约是某个酒店的房间,墙面洁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苏小格又慢慢合上眼。她不是爸爸的孩子?这消息惊的她回不过神儿来。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便是一切回归原位……不是爸爸的孩子,不是爸爸的孩子……那个把她架在脖子上,让她玩骑大马游戏,扬声而笑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那个一身儒雅,说:“小格,过来爸爸这里,”轻手抚她面颊,教训她说:“不得这样跟妈妈说话,听到没有?”
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我喜欢男人穿暗色格子衬衫,”而她则在一边抱住他的手臂轻摇,说:“爸爸穿白衬衣最帅了。”
那个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爸爸相信小格的眼光。”
那个任他们母女胡闹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那个快步赶来沙池旁边,一脸愧疚的说:“爸爸有点忙,完了,小格饿了没有。对不起,爸爸下次一点会早点来接你。”
然后伸出双臂将她高高举起来,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那过去的,那幸福的十几年时光算什么?和爸爸在一起的欢声笑语算什么?她内心里,唯一留下的,关于爸爸的回忆又算什么?精神上,唯一的支柱轰然坍塌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心底的绝望慢慢溢出来。达语看她不语,抬脚出门。端着一杯凉温了的凉开水进来时,看到她用桌上的水果刀,一点一点划开自己的皮肤,认真的、努力的、用力的……那种毫无疼意的麻木的脸,叫人心疼害怕。“小格……”达语惊叫出声,抬手一把夺过刀子,慌乱用桌上的纸巾替她擦着沾满血液的手脸。“达语,这血流了,是不是就干净了?”
她问,沙哑的,麻木的声音。恨了母亲八年。这八年来,这恨意成了她心底唯一支撑着,牵连着她和母亲的情绪。而现在却突然知晓,自己莫过是那个女人,自己的母亲背叛父亲的罪证。自己身上流着别人的血液,而父亲却那般疼她爱她,如同稀世珍宝。这种羞耻感,鄙夷着自己,开始讨厌自己。讨厌这个身上没有流一点一滴爸爸血液的肉体。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和这幅和爸爸没有血缘的身体。她在这样的煎熬中,想要将这身上的血液给放干了,是不是会稍微干净圣洁一点?“你还想见到他吗?”
达语将她那双依旧胡乱抓挠,撕扯自己伤口的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冷声问到。“谁?”
“穆启然!”
“不,不,别让他进来。别让我见到他。”
别让我看到这样肮脏,混乱不堪的自己。别让我面对这样如此不堪的一个自己。苏小格突然缩起身来,软软倒在床榻上。达语替她注射了一针镇定,然后抱着她,喂她喝水。又替她将手臂和身上的伤口处理干净,细细包扎了,才起身走到窗前。穆启然依旧立在楼下,石雕一样不挪寸步。夹在指间的,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他守在这里,已是一天一夜。达语无法将小格轻易带离他的眼前。微微蹙眉,看一眼蜷在床脚的人。在睡梦中嘤嘤哭泣着,小声叫着“爸爸,爸爸……”的小格。那种想要杀人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他何德何能,将小格伤害如此之深?连续几天注射镇定,让小格看起来无比萎靡疲惫。张开眼的第一句就说:“达语,别在给我用安眠了。”
达语一愣,端了稀饭坐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舀一勺子,递到她的唇边。“我自己来。”
小格说,低头,却看到被他包裹的,如果断臂残废一样的双手。“张嘴。”
达语说,依旧的言语间连,没有情绪。慢慢的,吃下大半碗稀饭,他才收了手。一脸的冰冷。他不高兴,小格知道。微微的别开脸。“他在这里吧?”
她问。她在睡梦中听到穆启然的声音,在和达语的强烈争执中,被一拳击倒的闷哼声。“你要见他?”
“不,等一等。”
小格说。目光瞥向窗外。这是昆明啊?她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是达语找到她,将她带到这里来的吗?她想着回头看到达语凝神的脸。“达语,谢谢你。”
她说。达语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去砰一声关上屋门。爸爸说站起来就是新生,那么这次我的努力爬起,还能不能迎来自己的新生呢?她想着,淡淡收回视线。每一次的伤痛,就像健忘了一样就能痊愈。可是这一次呢?是否要将心的某一部分用利刃切下来,才能幸存?“你回去吧,过几天我自己回去。”
两个星期后,身体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只留下额角淡淡的粉色疤痕,如同小小飞舞的粉蝶。“你要见他?”
这是达语,第三次这样问她。“嗯。”
“……”达语走了。她留在昆明,湛蓝的天空,白云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似乎只要一阵风,它就要被撕开一缕一缕细细的丝线。穆卓轩自电梯里出来,一张沧桑的脸。青色的胡茬和微微浮肿的双眼,嘴唇干裂起皮。衣服领口和衣襟有了褶皱,鞋子上结了干掉的泥巴。“小格……”在这酒店的门口守了半个多月,才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到她。苍白、清瘦、麻木。静静暼上来的目光似乎带着秋风的冷,“小格……”他再叫一声。心疼她,痛恨自己。却也觉得微微的心酸。她受了伤,永远都有退路。在颜钰和达语这对父子的护佑下,让他不能靠近寸步。想起在门口看着一脸不甘愿退出她房间的达语说:“你敢让她哭,我就杀了你。”
这些天,她始终和达语共处一室。她从未主动在他视线里露脸。那天,不顾一切的闯上去,看到的,却是达语帮她一点点轻揉擦拭手脸。因为太过专注,并未发现他这个闯入者。达语就在他的目睹下,低头亲吻她的脸。突然扑上前去,一把扯开他的双手,两人狠狠又打了一架。其实自己站在门外烈日下,已熬了多日,如此的样子也只剩挨打的份儿。被达语一拳击倒在地,嘴角挂了彩,回头却见她睫毛轻轻颤动着,她分明是醒着的,却依旧紧闭着双眼装作不知。突然觉得嫉妒非常,他明明比这个小子更爱她,为什么,她却总这样一幅心安理得的样子,在受伤的时候躲在他的身后,受他照顾?达语到底算是她什么人,值得她如此这般,毫无嫌隙距离的依赖托付?“小格……”“你来了?”
她还是那句话。对他从不撒娇任性,甚至连质问委屈的表情都没有。依旧那样眼神空空。就像站在局外,看着他这样的狼狈样子。进了门,甚至替他倒了杯水。客气到“先喝点水吧?”
她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双手交握着落在膝盖上。他一把推开眼前的杯子,急着上前。他讨厌这种,横在他们中间的似乎要越来越远的距离。他讨厌此刻她落在他脸上的空洞目光。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小格,小格,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穆启然,我们分手吧。”
他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却突然打断说。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丝毫没有情绪的起伏。他的双手僵着,在她的身上越勒越紧。“小格,别这样。听我解释。”
“分手吧,穆启然。”
她僵直的身体,就像他抱着的,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他心底翻江倒海的爱怜和悔意,在她这里,像是撞在石头上的叹息,没有一点点回应。“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伤害到我!”
她说。从头至尾,都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表情和声音。带着谈判的架势,看着他狼狈激越的样子,身体一点一点自他怀抱中退出来,看着他的双眼,说:“穆启然,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伤害到我!”
这些年来,难道她看到他的,只有伤害?“苏小格,你说什么?”
他突然凝目。“笼子里的金丝雀,待到难以忍受,也有奋力飞出的时候。穆启然,我们分手吧,各走各路?”
哈,她居然当他之前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论关爱、体贴均是一种羞耻的束缚。虽然对她的伤害,不是不悔,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也怨,怨她的不争取,不抓牢。怨她总会在受伤的时候,轻易就能做出离开的姿势。身边永远有达语的怀抱候着,似乎随时都可以理他而去。“哈!”
穆启然惊骇的叹了一声,猛然扬手,砰的一声,盛满柠檬水的杯子,砸在茶几上,应声而碎。“苏小格,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转身就走,在这里和达语一起蛰伏一个多月,等我来,原来就为对我说这样一句话?”
“对,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唯一,只是我当初的退而求其次!”
穆启然被这一句话给震住了。果然啊,只是个退而求其次。可是,既然是游戏,凭什么?苏小格,我在你的面前。我没有转身,凭什么你就可以洒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