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行科技A栋厂房一楼的一间会议室里，十五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人围会议桌而坐，像要把那两个没穿西装的人围而歼之。 这些穿西装的朋友都是高格的职员，像太阳一样的灯在他们头顶上照耀着，他们像黑色羽毛的大雁组成了一个C字型的雁阵，把方自归和复行那个负责海外销售的犹太人包围了起来。坐在方自归正对面的那个金发男人，系着红色的领带，身上散发着香水味，让嗅觉灵敏的方自归有点儿不适应。 几天前，方自归接到圈内一位大佬的电话，说高格的人托他牵线搭桥，看能不能跟方自归见面聊聊合作。方自归一想，“不战而屈自己之兵”的MBA案例没有，“竞合”的MBA案例是有的，方自归就答应了。 方自归以为，未来竞争越来越白热化，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去做，比如专利交叉授权什么的，可以看实际情形谈一谈。可是一下子来了这么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里面包括美国人和美人，让方自归有些意外。 看来高格确实高逼格，第一次派人来复行聊天，就派了这么多穿得很职业的人，而且他们看起来长得也很职业。看西装革履，分外妖娆，望复行内外，惟余莽莽。可惜母司出差了，不然母司的西装倒是可以撑撑场面的，而现在，打扮休闲的方自归和犹太人坐在这么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面前，容易让人产生极大的心理落差。 好在，方自归毕竟是未到地定的境界了，虽然衣着简朴，气场依然强大，别说高格这帮人一人只穿一套西装，就是他们一人穿两套，方自归也不输气势的。 此时，坐在方自归正对面的，是高格全球战略市场部总监费奇。方自归认识一些高格的人，但这些人要么来自研发部，要么来自销售部，这个战略市场部，方自归还真是不熟悉。不过这一天之后，方自归就知道这个战略市场部是干什么的了。 双方见面先说了一会儿废话，方自归不想浪费时间了，就开门见山地问：“费奇先生，你们这次来是什么目的呢？”
费奇说：“第一个目的，技术合作。比如，我们可以谈一谈专利交叉授权。”
这个目的，方自归已经想到了。考虑到在这个时代，进行技术隔离的难度与生殖隔离差不太多，方自归点点头道：“这个可以谈。然后……听起来你们来还有其他目的？”
费奇说：“第二个目的，联合研发。坦率地说，你们的创新能力在业内非常优秀，而高格的研发实力在业内是最强的，如果我们在一些项目上进行联合研发，对你们来说降低研发成本，对我们来说拓宽研发思路，对双方都有利。”
方自归沉吟片刻道：“嗯，也可以谈谈看。”
然后费奇微笑着亮出了底牌，“第三个，高格集团有意愿全资收购复行科技，你们是否愿意把复行卖掉，让复行变成高格的一个子品牌？”
方自归恍然大悟，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问：“你说的这三件事，是可以分开独立操作的，还是必须要关联在一起操作的？”
费奇脸上还是挂着职业的微笑，“是必须关联的。”
方自归心想，这帮人穿得很职业，但是做事情好像不太职业啊。他们想收购复行科技，也不事先好好研究一下鄙人的性格吗？ 然而，方自归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好奇心，就是在美国巨头的眼里，复行到底值多少钱呢？方自归觉得，不妨跟高格玩个游戏，于是说：“那么，高格愿意出价多少来收购复行呢？”
费奇说：“我们需要做一个尽职调查才能够报价。我想价格不是重点，有很多方法可以进行合理估值，重点是你们是否愿意出售公司。”
方自归假装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一件大事，我需要跟其他几位股东商量以后才能给你答复。”
费奇笑道：“当然，当然。”
自始至终，方自归都对高格团队非常客气，大家接下来又说了会儿废话，这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终于走了。 第二天，方自归与母司、程果、闻总、褚公子开了一个视频电话会议，讨论高格突如其来抛过来的橄榄枝，大家综合从圈内各个渠道得到的信息，高格这一系列骚操作的因缘，就渐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其实高格同时起诉复行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收购复行了。 高格想收购复行的直接导火索，是迈高的彻底失败。高格烧了几个亿人民币后，发现迈高不能迈高，迈低都迈不过去，决定彻底放弃迈高这个子品牌。然后高格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认为在自己的体制内去做一个差异化的牌子很难成功，就决定在体制外收购一个品牌。迈高败得那么惨，高格的高层急于扳回一局，让公司年报里尽快出现一个好故事，就急切地想把复行收于麾下，就像一个刚失恋的男人，往往急于找一个新女友去抚平心灵创伤一样。 决定收购复行后，高格就在国内和欧洲两地发起了诉讼，目的是搞得你四面楚歌，七荤八素，后院起火，趁机把你招安了。这个是国际巨头消灭新兴竞争对手的常见套路，逻辑上没问题，程序上是战略部提出收购要求后，由专利部门、营销部门找对方的漏洞去打击对方，趁机招安。问题是，这次高格搞得有点儿官僚的形式主义。 高格事先没做很细致的分析，就开始了攻击复行的行动。于是，这场针对复行的专利官司，就像本世纪初中小型企业信息化的通病：高格的专利部门仔细一研究，发现复行的专利漏洞不好找，如果研究的时间足够长……他等不及了，就来了这么一波骚操作。 以上案例说明，世界领先的跨国巨头一不留神时，是可以同时的，所以他们后来的操作就非常分裂。 电话会议讨论到最后，大家同意方自归的提议，跟高格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高格每周都会派一帮人来复行一次做西装秀，主要是来做尽职调查。有趣的是，维科得到复行要出售的消息，也开始跟复行接触，方自归就把维科也拉进来一起玩。因为，既然号称要卖，当然买家越多越可能卖个好价钱。结果，整个并购谈判的过程中，小小的复行科技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还是经济学家总结的好，婚姻关系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追的人多了，就可以开出更高的价格。 高格团队来复行做尽职调查，方自归和母司却不向高格释放多少信息。譬如销售订单和顾客清单之类的核心信息，方自归就明确告诉费奇，复行不会提供，高格如果不能接受，那就不谈了。 方自归对高格当然有戒心，当年做骨科的健惠被高格玩得欲哭无泪，其情其景依然历历在目，所以方自归只打算玩一下高格，并没有打算被高格玩一下。 然而高格等不及了，居然就在尽职调查报告不完整的情况下，向复行报出了收购价格——四亿五千万美元。 这是一个高格认为复行无法拒绝的价格。 报价当天，复行科技事先就安排好了有个董事会。去梧桐资本的办公室开董事会的路上，方自归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担忧。 高格的报价高于方自归的预估，按照这个报价，程果七年前投的一千万，闻总四年前投的三千万，褚公子三年前投的五千万，都变成了差不多三个亿，而母司做为公司第二大股东，公司卖给高格后，身价就接近十个亿了，方自归心想，股东们不会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吧？ 方自归想到，要是另外四位联合起来卖公司，那还真是有点儿麻烦了，因为自己虽然是第一大股东，但另外四位股东的股份加起来，是超过自己的。 开会前，方自归就在想出现最坏情况后的对策，方自归甚至考虑到，也许需要在董事会上画一张更大的饼，比如说复行将来可以考虑在国内上市，以阻止另外四个股东把股份卖掉。 董事会上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关于高格的收购要约，程果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先征求一下方总的方向性指导意见，于是说：“关于高格的收购要约，方总，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方自归说：“我们的工程师之所以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说我们的使命是要挑战国际巨头，颠覆行业垄断。所以，如果我们被招安了，这不成笑话了吗？高格的钱，确实能把我们小小的复行买上许多遍，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所以，我的股份不卖。”
程果问：“方总不卖，梁总，你的想法呢？”
母司的回答相当干脆：“母司不卖公司。”
方自归当场就……微笑了，看来那张更大的饼画都不用画了。 母司补充说：“卖掉股份，公司以后要怎么玩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那就不好玩了嘛。我母司不是没见过钱的人。”
方自归问：“程总、闻总、褚公子，你们三位的意见呢？”
程果道：“不卖。”
褚公子道：“不卖。”
闻总道：“不卖。”
虽然程果、闻总和褚公子此时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他们这么干脆一致地说“不卖”，方自归欣慰的同时，还是稍许有些惊讶。这还没有开始跟他们深入谈情怀，他们就决定了。 开完这个董事会，方自归连报价都没让维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