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晚上,苏州,甄语靠在椅背上,隔着一张已经摆了五颜六色冷盘的圆桌,对着宴会厅背景墙上一面烟花一样缤纷曲折的光影,看着笑容满面的方自归双手合十地向他的参加年终尾牙的全体员工致意。 动筷之前,照例是领导致辞环节,只听见方自归继续说:“以前我们复行吃年夜饭都是两三桌,而今年是七桌。因为我们有了生产团队的加入,因为我们今天请了一些好朋友,来共同见证复行科技的成长。首先,我向大家汇报一下,在我们刚刚走过的二零零六年,我们高标准地完成了新工厂的建设,我们成功地实现了试生产,我们拿到了CE认证,也就是说,我们已经顺利拿到了进军欧洲市场的通行证。而我感到特别自豪的,就是截止到今天,我们已经拥有一百二十六项专利!”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方自归拿起桌上的一杯红酒,满怀激情地说:“同事们,朋友们,我们已经准备好,春节后就进行ISO 13485质量体系认证,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也将正式开始在欧洲市场进行销售,正式向两大巨头发起挑战!”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方自归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端起酒杯,共同庆祝我们复行科技二零零六年的辉煌,共同祝愿在新的二零零七年,我们复行科技乘风破浪,更上一层楼。新年快乐,干杯!”
又是一阵掌声后,接下来就是吃饭、表演节目、做游戏和抽奖等环节。这一年的尾牙有了工人们的加入,确实变得更热闹了。 方自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在旁边的甄语端起酒杯说:“祝贺你,老同学。”
与甄语碰了一下杯,方自归笑道:“谢谢,谢谢老同学今天来捧场。”
“不客气,我很荣幸呢。在这里还认识了几个医生朋友,以后看病方便了,哈哈。”
“我们尾牙搞得比较晚,我还怕你可能已经回老家了呢。”
“今年我不回老家,春节就在苏州过。”
“哦,老家这么近也不回去一下啊。”
“故意不回去的。”
方自归有些奇怪,“故意不回?为什么?”
“我已经为离婚抗战了五年,不久前他终于松口了。我想趁热打铁,今年不回去,也就不用去公婆家吃年夜饭了。”
“哦……”方自归已经端起了酒杯,但不确定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应该说“恭喜恭喜”,因为好像结婚才说“恭喜”。 “他虽然松了口,但是他提出来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
甄语抿了一口红酒,“要他同意离婚,除非我净身出户,家里两套房子全归他。”
方自归想起桑妮离婚时的做法,有些愤怒地感叹:“这个男人,相当过分啊!”
“去年,我把苏州这套别墅的贷款还清了,我不喜欢背债的。老家那套房也早就还清贷款了。萧良工资一直就不高,他来苏州以后,就在一家民企里打杂,买这两套房子,装修,他真是没多大贡献。所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
“然后,我也纠结了好几天。”
“那你现在打算是……” “最后,我尽量用善意去解读他的动机。第一点,我觉得,他可能还是不想离婚,他想用利益来拴住我;第二点呢,就是他可能想,我将来跟了别的男人,那干嘛把财产给别人享用呢?第三点,就是跟我比起来,萧良在事业上是弱者。而对我来说就是一点,自由和金钱,哪个更重要。”
“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后觉得还是自由更重要。对,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所以第二天我告诉萧良,我净身出户,离婚。”
甄语放下酒杯,“我甄语,不是为五斗米愿意折腰的人。”
方自归心想,是的,连诺贝尔文学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应该也不会把两套房子太当回事,但是……也不对,以前拿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可以在BJ买很多房子,而现在拿一次,据说已经不够在BJ市区买一套两居室了,甄语还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的。 腊月年三十上午,旧金山,余青躺在床上,睁开了全是泪水的眼睛。 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上,但因为隔光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一片黑暗,周围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世界还在漫漫长夜之中。 余青随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发出来的一团微光,映照着透明的泪水,让黑暗中余青因为抽泣而微微颤动的脸,亮晶晶地闪着光。 昨夜和一个从成都来的闺蜜喝酒,与闺蜜说起在成都的旧人旧事,余青一下没控制住,终于在好久没醉之后又醉了一场。这一夜做了很多梦,余青就在梦中哭醒了。 余青突然非常想跟华欣打电话。 自从余青来美国以后,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跟华欣说过话了。 余青初到美国的几个月,生活过得很不科学,晚上常常是把女儿早早哄睡着了,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一醉就哭。有时,余青是和一位女同事在家里喝,后来两人也喝成了闺蜜。有时,余青去酒吧喝,余青就在酒吧里认识了欧阳,就暂时忘掉了华欣。 旧金山毕竟是美国华人最多的城市,余青在这里找个情人不但是华人,而且还是四川老乡,喝酒时都可以用成都话交流,算是有共同语言的。单身的欧阳比余青大几岁,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九年,所以欧阳在酒吧里跟余青聊天,给初来乍到的余青很多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建议,并且余青真心要放纵自己,很快,欧阳更多的建议,就可以直接在床上提出来了。 欧阳是搞艺术的,打扮很前卫,不知道是搞艺术的,还是被艺术搞了的。这种类型的男人要是放在成都,余青不见得能看得上,可是在旧金山,这个被艺术搞了的男人又特别喜欢泡吧,而且还有丰富的美国本土生存经验,还能说成都话,余青也就不特别挑剔了。 最初欧阳经常跟余青一起喝酒,有时余青醉得特别厉害,欧阳还帮忙把余青送回家。余青在生活上碰到什么小困难,欧阳也愿意帮忙,而且还很有耐心。只有一个问题,余青刚开始不太适应,就是欧阳在经济上算得非常清楚。欧阳和余青一起喝酒、吃饭,都严格地遵循AA制,有时周末一起开车出去玩,都要事先规划好开谁的车,保证两人在一起玩时,各自投入的金钱和汽油是相等的。所以,欧阳如果不画画,想必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财务经理。 欧阳这种滴水不漏的AA制性格如果放在中国大陆,恐怕很难泡到妞,也恐怕很难在社会上混得好,但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把这种性格发扬光大的肥沃土壤,余青入乡随俗,渐渐也不计较了,反正只要欧阳陪喝陪聊陪玩,自己做欧阳免费的情人,欧阳做自己的美国黄页,AA制也就AA制了。 余青喝酒时跟欧阳话很多,但对华欣保持静默。每个月华欣都至少会打来一次电话,余青在电话里和华欣说个“哈罗”,就直接把电话交给女儿。余青就是不想和华欣说话。就这样,余青在美国带着女儿做着课题,和男朋友欧阳风花雪月了几个月,情绪终于渐渐好转了些,看淡了些,不再一沾酒就掉泪了,也不再一沾酒就醉了。 谁知因为一个利用春节长假来美国玩的成都闺蜜,余青喝醉了,而且在梦中梦见了华欣。 余青开始拨华欣的手机,等了好长时间,电话终于通了。 “喂。”
余青说。 “是你啊。你晓不晓得现在好多点钟?”
华欣说。 “我刚刚做梦,梦到你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个疯婆娘,”电话中,华欣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三更半夜打个电话过来,以为要跟老子说啥子事情,妈卖批……”华欣在电话里把余青大骂了一顿,最后说:“你晓不晓得,我们两个走到今天,全都是因为你!本来我们多幸福,要不是当初你怀疑我,不是你偷看我电话,啥子事都没有!”
余青手里捧着个手机,简直呆住了。她没想到半年里没有跟华欣说过一句话,来美国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得到的竟是这种回应。 等华欣在电话里骂完了,余青大怒道:“诶!华欣!你妈的你脑袋怎么简单到这种程度哟?!我不看你手机不追究你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可以一直过得很幸福?”
“啷个不是楞个回事?错都在你,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你讲不讲道理哟?你啷个幼稚到这种地步哟?真是受不了……不行,话必须说清楚,就必须!我问你,你确定今天这种情况是我的错?”
“是啊!”
电话中的华欣理直气壮。 “你再说一遍!”
余青大喝一声,几乎崩溃。 “是啊,就是你的错!”
余青立即挂掉了电话,气得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