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不不!”
小宦官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在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取出怀中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镇定下来才缓缓言道: “那陶旭以石生做比喻,说昔日石生不能胜石虎,国舅不如石生,所以也必败于石虎。”
“我怎么不如石生了?”
庾亮听了果然拉下了脸色。 他一个南朝高士,又是国舅之尊,自诩文才武略哪一样都不输给石虎,陶旭却以一个没文化的石生来和自己作比较,而且还说自己不如石生,这让庾亮怎么忍? “呃,他说...他说,石勒死后,石生等人和石虎争天下,以石生之能和仅拥有河北的石虎相争,尚且不能败石虎。如今石虎坐拥关中、洛阳,兼有河北,其势已坐大。”
“而且石生当年坐守金墉城而不能阻止石虎。国舅当年坐拥长江天险而不能阻止苏峻。试问国舅,如今的襄阳城比之金墉城如何,沔水比之长江如何?”
这一番话说下来,原本还吵吵闹闹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就连庾亮也沉默不语。 “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
文官队伍中一个三十多岁,留有三缕长髯的中年文官起身解围道,“昔日苏峻造逆,乃他本性豺狼,与都督无关!”
“更何况都督一早发现他的阴谋,及时拆穿了他,迫使他临时起兵。也幸亏如此,王师才得以进剿此贼!”
文官身边另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文官也紧接着替庾亮挽尊道。 庾亮却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替自己讳言。 “当年苏峻造逆,我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庾亮很大度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可他话锋一转,又瞪起眼睛厉声道:“可今日之势却与当日不同。本督坐镇武昌,麾下雄兵十万,良将百员。只怕孔明当年,亦未必有本督今日军容之盛!”
他站起身来,走到文武僚佐中间,朗声道:“自陶大司马亡故之后,故旧宿将纷纷凋零,百战余生之士亦白头居多。这些昔日和狄胡有过作战经验的名将猛士才是我圣朝北伐的最大本钱,他们若都亡故,那天下真的就要两分,中原故土的百姓们便也不再思念我圣朝了!”
庾亮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就连小宦官都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人心、天时,皆在胡不在我。本督若坐困愁城,无所作为。只怕也会寒了辽东和西凉的忠义之士啊!”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单膝跪地,朝着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分别洒了一些茶水在地上。 庾亮高擎茶杯,饱含着热泪,激动的言道:“西凉公!辽东公!请恕庾亮北伐有心无力!天子不许,亮不敢僭越。只能期盼有朝一日在洛阳相逢聚首时,亮再当面像孤忠义士们请罪了!”
这一番告白更是真情流露。即便是不想干的人听了也都感叹不已。 自从西晋灭亡,辽东和西凉就一直举着晋朝的大旗在对抗胡赵。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不敢僭越,一直遵奉着江东的晋帝为正朔,还时不时的派使者南下联络,为的就是约期举事,共伐中原。 可朝廷传来的又是不许北伐的诏书,这让庾亮在这些使者面前也羞愧的无地自容。 “天使,你也看到了。征西将军一腔热血,将士们无不用命。如今强弱早已今非昔比,难道天子就当真不知?”
樊都护不解的问道。 小宦官看见这个架势,哪敢犟嘴,只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庾亮叹了口气,重新站起,也把跟风下跪的小宦官扶起。 “那陶旭还说了,不独国舅比不过石生,就连祖豫州都比不过!”
小宦官说的是实情,可面对大帐内的气氛,他只能把语气转为了站在庾亮这一边。 “他说当年祖豫州在河南与石勒对峙,尚不能胜坐拥河北的胡人。如今国舅僻处江州,又如何胜的了坐拥整个中原的石虎呢?”
祖逖是北伐名将,又是先辈人物。他忠心耿耿的为晋室尽忠,到头来却遭到晋元帝的猜忌。在江东,吹捧祖逖是政治正确,即便是庾亮,也没法触碰这个话题。 用祖逖来堵住庾亮的嘴,庾亮的确没法反击。他没有实际的战绩来证明自己,就只能认输。 “好口才!”
庾亮坐回自己的座位,微笑着连连点头,代表认可了自己无法辩驳。 庾亮是清谈高手,几十年清谈辩论生涯鲜有敌手。他不是没有反驳的手段,但他作为国舅,又身居显位,怎可自降身份和一个弱冠小儿隔空辩论? 这太降他庾亮的身份了。 “这个陶旭是怎样的人物?名声如此大噪,天使不会不知道吧?”
庾亮听完了陶旭如何反驳自己北伐动议的大致过程,对陶旭愈发感兴趣起来了。 小宦官哪能不知? 他把陶旭先是受殷浩的举荐,在王导幕府中做事,一直到陶旭参与政变,被王导一举抬到右卫将军位置上的全过程都讲了一遍。 “看来王茂弘倒是器重他!”
庾亮呵呵一笑。 他取过笔来,在纸上刷刷写就一封信,交给小宦官。 “此等人才,岂可委曲在京城?天使替本督带个信,就说本督着意北伐,正是用人之际,倘若陶将军有意,不如来我这里,除了州刺史,郡守以下,各军实职尽可以任意挑选!”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的武将脸色都不好看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靠军功累计升迁。前前后后和北方的后赵还有荆州本土的叛军、山越人打了十几甚至二十年的仗,陶旭才从军不过半年,凭什么升的比自己还快? 另一边的文官们也是面面相觑。 那个面带三缕长髯的中年文官不无忧虑的劝道:“都督,陶旭身为右卫将军,又成婚在即,恐怕不会来武昌吧?”
庾亮指了指那中年文官,表示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他呵呵笑道:“王逸少此言差矣。陶将军既然有此高论,那必是忧心国事之人。本督蓄力北伐,他若是推故不来,那岂不是说他贪图享受,偏安一隅,是个不图恢复的懦夫呢?”
中年文官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庾亮竟是这个心思。 “随信附上本督的另一封奏疏!”
庾亮指着那封信道,“烦劳天使一并上呈天子吧!”
小宦官诚惶诚恐,终于可以走了! 他连忙朝庾亮拜谢一番,倒退着退出了大帐。 小宦官一走,庾亮突然变色。 “各军听令!”
文武僚佐们一齐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