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尽管吩咐!”
王恬连忙上前几步,躬身听道。 “去,把你几个弟弟都叫来!”
王导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王恬出了房门,小小的卧室里又重新安静下来,隔绝了这个纷扰的乱世。王导又想起了和王戎的对话。 “那天下人要是认识了我,(王戎)安丰侯就能回竹林去了吧?”
听了王戎严肃的回答,年幼的王导又问出了一个问题,惹得在座的众人都十分尴尬。 当时在座的人都是王氏的族人,青年才俊,济济一堂。正是进取的时候,怎么能言隐退呢? 从兄王衍想岔开话题,可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王戎却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许久,他才在一片寂静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王导的头,笑着答道:“是啊,等你长大了,我就回竹林去!”
当时包括王导在内,在座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魏明帝称赞过的神童,阮籍、嵇康的故交,西晋建立的见证者,灭吴的功臣。这些沉甸甸的头衔是王戎的资历,也是他的王冠。 任凭是谁,坐在王戎的位置上都不会舍得下来。 可现在的王导信了。 王戎做到了司徒,王衍也做了司徒,如今自己更是司徒之上的丞相。做人做到如此寂寞,恐怕也只有王司徒能懂王司徒了吧? 听说王戎被掳掠到关中的路上曾经路过少年时和阮籍游玩的竹林。看到林外的酒垆,他十分感叹的说,自从老友们陆续亡故以后,我就被时事所羁绊。今日再看这酒垆,虽然近在眼前,实际上却远若山河啊。 王导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东晋朝廷刚刚草创,各种事务缠身,他整天忙得都没功夫睡觉,哪里还会细细品味王戎话中的深意。 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已不是那个在洛阳风华绝代的少年王导。而垂垂老矣、身为司徒的王戎,只怕也不认得竹林里的那个少年王戎了吧?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是陶旭教给荀羡的一句诗。 荀羡经常在月下独自吟唱着这句诗,越是念叨,越是觉得这句诗有意思。 之所以把荀羡约在晚饭后,谢尚也是迫不得已。 白天他太忙了。忙完公务忙家务,忙完老婆忙外甥女。直到晚饭以后,谢尚才有难得的闲暇功夫。 “令则,让你久等了!”
谢尚走路都带着风,进门一看荀羡背着手看月亮,连忙拱手道歉。 “谢公何必客气!夤夜相招,必有要事!”
荀羡不敢怠慢,连忙还礼。 见过了礼,两人相对而坐。 谢尚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就把和殷浩商定好的计划全盘托出。 “中护军的位置,只怕你资历年望都还不足,但护军长史的位置,你一定不能让给别人!”
谢尚认真的吩咐道,“庾季坚千方百计,为的就是中护军,王丞相身体欠安,你我更该为天子分忧啊!”
荀羡静静地听着谢尚慷慨陈词,一言不发。 直到谢尚说完,他才嘿嘿一笑,低着头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杯茶,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笑道,“谢公,羡可否问你一句话?”
“你我之间,更有何言?有话尽管说!”
“谢公认为,丞相还有几日可活?“ 谢尚闻言顿时变色。 虽然王导身体越来越差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只要老头子一天不死,他就还是东晋的第一权臣。荀羡敢说这话,是想改换门庭吗? 荀羡不看谢尚的脸色,反而继续问道:”丞相百年之后,谢公能阻止庾公执政吗?“ 见谢尚沉默不语,荀羡便接着道:”既然不能,那这中护军争与不争,又有什么分别呢?谢公如此与庾公为难,就不怕他日后报复你么?“ 谢尚沉声问道,”那如此说来,令则是要把护军长史的位置拱手相让了?“ ”不!“荀羡十分肯定的回绝道,”恰恰相反,在下与谢公不谋而合!“ ”那你又…..“谢尚有些看不懂了。既然你同意,又何必说那些话? 荀羡却压低了声音道:“谢公以为丞相百年之后,谁能抗衡庾公?”
“太尉?”
谢尚问道。 荀羡摇摇头,“这次我去京口,太尉双手发黑,面色惨白,言不过三句就剧烈咳嗽,路行不过两步就需要人扶,只怕走的比丞相还要早啊!”
“那…..何(充)次道?”
谢尚又提出一个人选。 “何次道自保尚有余,要他抗衡庾公则是白日做梦。”
荀羡想也不想,就否掉了这个人选。 “诸葛令君….他是庾公的好友,”谢尚又数起了朝中的重臣,“左光禄大夫陆公,也是江左的大贤,他…..” 荀羡这次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了。 陆玩是江东土著豪族的代表,虽然人品还行,但才能只能算中庸,以他来治国,只怕后赵一天就能捅穿建康了。 “舍此之外,尚实不知!”
谢尚也举不出人了。 “难道天子就不能制衡庾公吗?”
荀羡的话石破天惊,谢尚从来没想过一向乖顺的皇帝能制衡庾冰。 “朝廷自迁播江左以来,帝室不振,皇道不兴。王敦、苏峻,接连造逆。肃宗明皇帝临终前以天子托付众臣,如今天子早已元服,而竟然无法亲政,这岂不是汉魏以来最大的羞耻吗?”
这次轮到荀羡慷慨激昂了,他站起身子,抱拳向月,拳拳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谢公如果要与庾公一争高下,何不奉天子正朔行事?有了天子的大义,谁又能加害谢公呢?”
“可是,天子一向不理政事。只怕……”谢尚还有些犹豫。 荀羡也是摸透了谢尚的心思,他知道谢尚久随王导,又一向被王、庾各族所轻看。谢家想要翻身,就必须再找个靠山。王导、郗鉴一死,除了皇帝,谢尚还有别的选择吗?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给谢尚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谢公只怕还不知道吧?”
荀羡索性把皇帝的小联盟和盘托出,只不过隐去了皇帝的小算盘。 当谢尚听到陶旭入伙都比自己早的时候,脸色不由得又是一变。 没想到白天的时候陶子初对自己竟然瞒的风雨不透。 谢尚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终于敛起衣袖,正色拜道:“承蒙指教!”
“在下相信天子听到谢公的回答,也会很高兴的!”
荀羡笑着回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