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大招工时,插队在理吐公社的汾东十中2000名左右学生中,有1500名左右回了城。剩下500名左右被认为不是家庭有问题,就是本人有问题。洪路文则是家庭有问题——父亲政治黒,本人有问题——长期滞留汾东不回的双重问题知青。洪路文没有高考落榜的经历,但能理解那份痛。但她觉得招工走不掉之痛,比高考落榜更痛。尼克松说:“自由的精髓在于我们每个人都能参与决定自己的命运。”

高考落榜是自由参与决定自己命运的结果,虽然痛,是自由的。而招工走不掉是完全不自由的被决定。1500名同学走了,自己留下了,就像头被砍了,血喷得到处都是。洪路文当时人不在农村,但被砍头的感觉同样强烈。如果说第一次大招工走不掉是砍头,那么之后无数次小招工走不掉是凌迟。那一刀一刀被脔割的痛让她痛不欲生。那次招工又走不掉,她决定出走,天涯海角去流浪。洪路文走的那晚没告诉任何人。天很黑,跟黄山比,理吐公社的山谈不上山,小丘而已,但小丘里藏着活物。她心痛得麻木了,不知道怕。深溟濛濛中,走过一座水泥桥,身后传来隐隐的汽车声,她赶紧往桥洞下躲。她估计汽车肯定是县车队的,司机师傅对知青很好,半夜三更见一个女孩踽踽独行,肯定会停下来载她,她不想被载。汽车亮着双灯从桥上飞驰而过。她又继续走,路上有不知名的活物从身边窜过,她有了害怕的感觉,但并没有阻住她前行的脚步。在经过一个山凹时,一头黑褐色,嘴巴撅老长的怪物在不远处盯着她,她魂飞魄散,想起外公总说的帐子外的白毛鬼。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心惊胆战地盯着这黑毛鬼,进退不得。那怪物呼呼喘息着,像要朝她扑来。她想,那怪物肯定要咬她喉咙。她喉头发紧,感觉快透不过气来。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蹦出条黑影,黑影挥舞着小腿粗的树棍。那怪物转瞬不见了。洪路文见是黄康化,失声痛哭。黄康化脱下衣服给洪路文披上说:“没事,是头野猪。”

洪路文止住泪问:“你怎么在这?”

黄康化说:“我一直跟着你。我一直觉得你不对劲。路文,我们回家吧。”

洪路文说:“不,我不回去。你走,你回去吧,把树棍给我,你回去吧。”

“怎么可能,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洪路文见黄康化不肯走,夺过他手中的树棍兀自前行,黄康化跟着她。他们走出了省,又走很久,来到一个喧嚣的城市,一打听,那竟是景德镇。两人眼皮快睁不开了,溜进一栋陈列有各种瓷器的大楼,想蜷缩到楼里某个角落睡一觉。楼里居然没人,黄康化顺手牵羊偷了只鹅黄色的瓷器娃娃,塞进衣服里。瓷器娃娃进了肚子,黄康化仿佛有了身孕。他怕楼里来人让他交出赃物,催洪路文跟他一起撤。出门各要了碗一两粮票一角一分钱的阳春面,然后去车站候车室,想在那儿睡觉。候车室大门紧锁,没办法,只好在候车室大门外的台阶上睡,实在太累,倒头就睡,直睡到天黑方醒。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两人蓬头垢面,乞丐似的,最要命的是每顿阳春面,还是钱袋告罄了,只有讨饭了。可什么样的苦都能受,伸手向人要钱的苦却受不了。黄康化说:“我们回去吧。”

洪路文点点头。走在路上,几个知青模样的说话声传入洪路文耳朵,好像是“下次招工——”,这几个字让洪路文一激灵,灌铅的腿仿佛注入了活力。尽管实践证明“下次招工”其实是驴子眼前那串胡萝卜,看得见,吃不着,但她很感谢这串胡萝卜。它像航行中的灯塔,夜路中的明灯,给了她希望,让她度过漫漫长夜,迎来黎明。他们爬景德镇的窄轨火车出了江西,又爬炭车回到汾东,问家里要了钱,回到理吐公社,洪路文的流浪梦就此而醒。下了“天都峰”,两人来到了“迎客松”下。这是棵他们极其熟悉却从未谋面的松树。它长在峭壁上,没有沃土濡养,茁壮粗大的横枝铁臂般朝外伸,像迎接远方游客。他们在树下站直,请游客代为合影。这是他俩第一次单独合影,之前的合影都是集体照。游客接过相机坏坏地笑,洪路文、黄康化同时惊呼:“是你!”

“你”叫皮美英,是十中同学,跟他们一个班,又一起去理吐。洪路文、黄康化想不到皮美英发福得跟六零年得浮肿病似的,以致他两没认出来。皮美英虽自叹红颜薄命,其实她不漂亮,妙龄时就偏胖,偏黑,不洋偏土。但她的眼有特色,像两只霓虹灯,发出勾魂摄魄的光,体型是前翘后撅,男人见了这条肉滚滚的大S,会像被警棍击中,骨骼发酥,招架乏术。洪路文四人都发誓“先立业,后成家。”

尽管他们所谓的“业”只不过是进城当工人而已,笑死人了,根本谈不上事业。但他们在农村,除了蓝浩汉最后两年,其他人全做到了,不谈恋爱不想结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招工的首要条件是未婚,仿佛招工的是秦始皇,在替徐福挑选东渡日本的童男童女,失了贞操的不要。皮美英属于“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之列,刚下乡就跟同组的李明强热恋。两人因为恋爱,招工时大队不推荐,都走不掉。李明强被家人安排转去老家投亲插队,要带皮美英一起去,皮美英不肯,独自留了下来。李明强走后难忘初恋,劳动之余每天给她写信,她一封都不回,闪电投入一位上海男知青怀抱,还怀了孕,两人居然结了婚。皮美英怀孕没反应,只有亢奋的食欲,嘴馋得很,总到各插队小组噌食,大家对她有点烦,因为都饥肠辘辘,哪有余食喂她?中秋节前,公社办知青学习班,全体自带被褥住公社礼堂楼上。公社商店进了月饼,人脸那么大,每个一斤。学习班规定每人交七角钱,发一个月饼。皮美英夫妇不肯出一块四,没发到月饼。皮美英很想吃,赖在陆明亮、洪路文身边,想让她俩给她咬几口。陆明亮、洪路文闷头狼吞虎咽,全不顾她馋水四流。第二天一大早,礼堂旁的“三步楼”群赶集般热闹。吃了月饼的知青都上“三步楼”腹泻。有几个体质好的知青拉后去公社商店兴师问罪。营业员说:“商店进的月饼是县食品厂出的,有两种;一种每斤三角,是掺了一半库存不当长禄毛的馅子做的。另一种每斤七角,没掺坏馅,是好月饼。公社五·七干部刘金辰买的是三角一斤的月饼,你们吃坏了肚子,不能怪我们。”

知青大呼上当:“那他怎么收我们七角?这个几根发同志”“几根发同志”是敬语,其实刘金辰头上无毛,有人干脆叫他“灯泡”。男知青都想去揍他,但不敢,毕竟五·七干部掌握知青部分命运。皮美英没吃到月饼躲过一劫,否则,她肚里的宝宝不敢保险。洪路文腹泻后,多年不打的疟疾摆子鬼又缠上了她,人弄得青面獠牙,女鬼似的。还有次皮美英挺着大肚子眼看要生了,却跟老公一起到洪路文他们小组来玩。这天是元旦,其他小组同学也来了,济济一堂。众人都不太睬他俩。这帮自身前途茫茫的人,最藐视糟蹋茫茫前途的人。挺着大肚子结了婚,招工的第一条就不够格。黄师母每月给他们四个哥弟寄个包裹,黄康化每次都去将包裹中的精华部分拿来自己小组享用。这次是黄家姆妈老家寄给她一铁桶蛏子干,她寄给了儿子们,黄康化去哥哥小组拿来后,放在洪路文、陆明亮房间。皮美英夫妇见众人对他们冷淡,四个主人也不搭理他们,要告辞,黄康化等也不挽留。皮美英夫妇刚走,洪路文去房间拿蛏子干准备去厨房烹饪,发现蛏子干不见了,忙问陆明亮,蛏子干哪去了?陆明亮说,她也不知道。两人正到处找,来玩的知青中有人说刚才看到皮美英走前从她们卧室出来。洪路文、陆明亮赶紧赶到门口,见不远处的S型山路上,皮美英夫妇正急匆匆赶路。他们来时背的那只瘪踏踏的背包此时鼓鼓囊囊,立刻明白怎么回事。知青中偷鸡摸狗是常事,这都是停课闹革命后打、砸、抢后遗症。一次一个知青小组偷了老乡十一只鸡,放在大锅里煮,水开后香飘四溢。为了不被老乡闻到后捉贼捉赃,他们半生不熟就将那些鸡尸吃了。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知青内部互偷的事少,在洪路文记忆中,除了谢宝宝偷她书,这是第二次。皮美英夫妇自生过孩子后,知道上调无望,长期滞留上海,几年不见,皮美英面目全非,快认不出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夫妇还在农村,因为即使是知青一锅端回城,也还是未婚知青才有资格。洪路文说:“皮美英,你还好吧。女儿一定不小了吧。”

皮美英说:“我家夏菲快上学了,给他妈带。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家夏家宝顶替他妈在上海工作了,现在政策放宽,已婚知青也可以上调,我再等等,我妈也快退休了。”

洪路文说:“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啊!”

皮美英说:“早知道这样,你们也该在农村结婚的,那你们孩子也会打酱油了。你们好吧,快结婚了吧?”

黄康化说:“快了快了!”

洪路文想,什么快了快了,我们快结婚了吗?但她顾不得这些,忙祝贺皮美英:“皮美英,祝贺你们。原以为在农村结婚没前途,你们不也前途光明吗?可喜可贺啊!你是到黄山来玩的吗?怎么一个人啊?”

“对,我一个人,出来散散心。”

皮美英说。皮美英走后,黄康化说:“一个人,别听她鬼话。谁知跟什么人一起来的?她拈花惹草一只鼎,啥都爱吃,胃口好得很。”

洪路文说:“各人头上一瓣天,她有她的命,别管她。”

黄康化说“路文,我们是不是别像一般人那样,先交往,再结婚了。我们都交往一辈子了。按政策,凡插队五年以上的,可以不当学员。学员不准结婚的政策对你没有约束力,我们结婚吧。浩汉跟甜妹也准备办喜事,不如我们一起办。我妈很希望我把你娶回家呢。我们学校给我分了一间房,婚房里的东西我都准备齐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洪路文想,是啊,自己终于有了谈情说爱的资格,也有了谈情说爱的对象,更有了谈情说爱的条件。至于相互了解,没有哪个女孩比她更了解黄康化,也没有哪个男孩比黄康化更了解她。再说,双方家长都认可,那就结婚吧,婚总是要结的嘛!于是说:“那好吧。”

黄康化高兴地举着双手“吔!”

绕地一圈,引得游客都看他。那年头不兴结婚男方半跪求婚,至于双方父母的同意和见面仪式,也因两家的特殊关系,变得可有可无。洪路文与黄康化的终身大事,就在黄山的迎客松下定了。从黄山回来,洪路文立刻去单位报到。这是座三千人左右的肉类加工厂。食堂饭厅布置成礼堂,泛着油腻味。厂长欢迎辞已致完。洪路文和三百多名刚进厂的新工人个个翘首以待,神色如法庭上待判的人犯。因为此时,进入入厂仪式最惊心动魄的程序;由厂人事科科长宣读新工人工作分配名单。厂长致欢迎词前,是厂先进工作者发言。先进工作者是屠宰车间工人,挺俊气的小伙子,腼腆地介绍他怎样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下刀利落的杀猪能手。洪路文估摸他年龄,正常年景,他应该坐在大学课堂里,而不该在这儿介绍怎样成长为出类拔萃的屠夫。同是天涯沦落人,洪路文忙在胸口画十字,求上帝保佑,别让自己修理十年地球后,又摸一辈子猪头猪屁股。都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

洪路文在农村觉得只要回城,扫厕所也行。才刚回城,就不这么想了。好在人事科长的判决书下来了,听到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是“修配车间”四个字,洪路文内心像大海中翻了水桶般汤来水去的感觉,一秒钟跑得无影。针对屠宰机械维修的修配车间,怎么说,也应该跟猪头猪屁股不相干吧。一个美人,长发披肩,粉面含春,衣屦摩登得令破旧的饭厅蓬荜生辉。一听说自己被分去杀猪,立刻猪叫般哭得很响,洪路文很同情她。接着是各部门领导领回分配到自己属下的新工人。修配车间主任姓严,五十出头,瘦高个。他用十分标准的汾东土话说:“分到修配车间的新工人跟我走!”

严主任的话洪路文听着既亲切,又别扭。亲切的是,她有十年没听汾东土话了,很好听哎!别扭的是,自己有多少年跟新字无缘了,新下乡的知青一茬接一茬,自己资格最老,一直与老字结缘,被叫作老知青,今天当了新工人,又做新人了。洪路文从小把理想弄得很远大,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立志要当“文学家”,洪路杰臭她能当个“闻脚家”。谁知一语成谶,不是吗,脸朝黄土,孜孜矻矻闻了十年自己的臭脚丫。如今她的理想很小,既不想劳心者治人——她自知没这个能力。也不想劳力者治于人——她作为劳力者被治于人整整十年,不想被治了。她想看大门,既不劳心,也不劳力。谁知严主任分配她的工作比看大门更轻巧,做水处理,只是按按电钮就行。她进了肉类加工厂才知道,大门不是好看的。生产资料公有制,贼以为自己是党的人,偷公家东西像拿自家锅里的馒头。有个青工怀揣两只猪肚大摇大摆要出厂门,门卫的眼睛像B超,图像显示青工肚里有三只胃;一只人胃,两只猪胃。青工虽被扭送去厂保卫科,扭送途中他口中的贬狗之词子弹般朝门卫射:“看门狗!狗眼看人低!好狗不挡路!狗眼沾红不沾绿!”

青工骂狗不骂人,门卫偏要以狗自居,脸气得发白。水处理班长汪普厚,五十多岁,个子像半截孩子不肯长大,又佝偻着背,愈见其矮。他见严主任领来洪路文及另两个新工人丁磊、谈建玲,脸色像要下雨般阴云密布。严主任为师徒双方做了介绍前脚刚走,汪班长脸上的云变成雨倾盆而下:“猪JB操的!我要三个男的,猪JB操的!偏给三个女的。猪JB操的!我要三个男的,猪JB操的,偏给三个女的。”

洪路文心想,肉厂人三句话不离本行,离不开猪器官,包括猪性器官,可以理解。可不就按按电钮吗?女人就怂到手指头都不如男人?汪班长骂完朝墙角火炉走去。炉上正熬一锅粥,是一位女性宋师傅熬的,此刻,潽得像白痴吐口水,宋师傅不知哪去了。汪师傅伸出筋络虬盘的手,端起锅往地上一跺:“煮、煮、煮,煮你奶奶逼冻子!”

正好,此时门外大路上一群修配车间工人路过,朝他叫:“汪班长,恭喜啊!你要升级当党代表洪常青喽!”

汪班长闻言仰背、挺肚、跺脚朝大路上叫:“放你妈的袜子屁!”

洪路文飞快从口袋掏出记事本和笔,想把汪班长精彩的骂法记下来。汪班长小眼睛轮子般转到她手上,不知她手忙脚乱整谁的黑材料,朝她叫:“写!写!写!写你个拉稀屎。”

他把“写”字发成了“谁”音,这多年听不到的汾东土话,终于把洪路文憋了半天的笑引了出来。丁磊、谈建玲早就想笑,死劲忍着,此刻终于憋不住,也大笑起来。笑声如水般浇灭了汪班长的无名火,他讪讪地走了出去,一会再进来脸色平静多了,例行公事般帮三个新人排了班次。洪路文上班不久后的一个夜班,在厂门口遇见饲养车间的“四丈四”。四丈四身高一米四七,折合市制“四尺四寸”。厂里人先叫他四尺四,后发扬中华民族美德,用“鄙人”、“小可”自谦,用“尊姓”、“贵庚”敬人,尊称其四丈四。四丈四六五年就下乡了,此次和洪路文一批进厂。他摆动罗圈腿撵上洪路文,坚决要送一张自行车票给她。洪路文说自己没钱,也没买自行车的打算。上班坐公交车,有厂里买的月票,我要自行车票干嘛?四丈四乜斜着洪路文,藐视她不解风情,说:“一转手就是五十块,一个半月的工资就到手了,懂不?”

洪路文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良民,倒卖票证这种事,她是干不出来的,坚决不要自行车票。但四丈四巧舌如簧,七骗八拐的,洪路文竟跟他去了他的寝室——饲养车间猪圈旁的披间——那是饲养车间工人的休息室改建的,全厂闻名的“香窟”。香窟果然喷香。墙上、桌上、凳上、箱子周边、连洗脸架上都贴着香喷喷的美人照。洪路文无处落座,因为凳子上贴着索菲亚·罗兰,她不忍让这位艺术家的脸跟自己屁股打kiss。遂坐到四丈四床上。一抬头,见帐顶上是酥胸坦露的玛丽莲·梦露。她站起身往外走,四丈四刚为她沏好一杯绿茶,一转眼不见了洪路文踪影,追到门口叫:“你给我回来!你不要自行车票啦。你给我回来!你不要自行车票啦。”

水处理的夜班,因为屠宰车间不生产,无须为他们供水,就是在值班床上睡觉。这使洪路文想起下乡后的第一次劳动,拆一座老屋,典型的徽派建筑,白璧、黑瓦、马头墙,古色古香。可惜老旧了,虫蛀蚁蝼,像美人迟暮。那天她和生产队的壮劳力排队传递屋顶上卸下来的瓦。她觉得这不像劳动,像孩子玩丢手绢游戏。她想不到劳动是如此的诗情画意。可那是留存在她记忆中唯一一次轻松的劳动。在学校唱《採茶舞曲》:“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好风光。哥哥呀,你插秧好比龙点头,妹妹呀,你采茶好比鱼跃网。”

觉得那歌旋律优美,歌词富于诗意。下乡后洪路文明白,歌词作者应该没插过秧、採过茶,即使有,也是体验生活,而不是靠它谋生。插秧、採茶可没歌唱得那么魂断神销。有一年夏天抢收抢种,俗称“双抢”,凌晨四点起床,此刻已是下午五点,太阳仍像火炉。三亩八的长畦,洪路文已插到尽头,老队长拉在地中央朝她叫:“小洪啊,你咋不腰痛哩?年轻人不长腰么?”

其实她的腰痛得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弯不下去。她能想象上了年纪的老队长的腰是啥滋味。上山採茶,黎明即起,到目的地有十几里山路。烈日下饥渴难耐,双手鸡啄米般一刻不停,有时摘下嫩茶会带下枯叶,双手都忙,牙也用上了,咬下枯叶双唇火烧火燎般痛,嘴像猪八戒般肿起来,原来枯叶后蛰伏着洋辣子,这肉滚滚的毛毛虫,人一触碰,虫身上的毛全跑到人肉里,痛痒难耐。那次她刚在一棵茶树边停下,手还来不及伸出去,突然,全身奇痒,不可遏制的痒让她狂抓着全身冲刺回家,脱光了狠命抓,见全身布满湿疹。几天后湿疹变成水泡,水泡抓破后结黄痂,黄痂抓掉后血淋淋的肌肤仍搔痒钻心。那痒折腾她半年,直到入冬,全身的痒才像龙卷风过后的大海,平息下来。她想不通茶树哪来那么大毒气。早晨洪路文还未下班,黄康化衣着笔挺地来到水处理。黄康化的造访引起点轰动,修配车间所有窗户玻璃后都是压扁了的鼻子。洪路文见同班的宋师傅朝自己做鬼脸,忙解释:“是老同学,从小是邻居。”

宋师傅说:“我懂,是青梅竹马。你们先走吧,我来交接班。”

洪路文带着黄康化下班,路上遇到四丈四。四丈四瞪着黄康化的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黄康化说:“这小人国来的眼睛怎么了?”

洪路文说:“他喜欢美人头,也许觉得你长得好看。”

洪路文几个刚进水处理的新工人,因出身拖累——身为女人,始终不得汪班长的欢心。老头子老太婆似的,喜欢蜚短流长,说几个女孩坏话,传到严主任耳里,严主任训斥他:“老汪啊,这几个女孩交给你,就是交给你一个幼儿班。你有责任照顾好她们,不要弄得今天这个哭,明天那个叫的。”

汪班长克扣丁磊夜班费,丁磊向严主任哭诉。谈建玲有一天没加班,那是汪班长故意瞒她,结果被打一天旷工。厂里规定,旷工一天,扣除全年奖金。谈建玲叫到严主任那儿,严主任出面,谈建玲才免于一天旷工。洪路文一开始猜不透汪班长好端端的工人阶级,何以做了尼采、叔本华、施耐庵的徒子徒孙?厌恶女人。后借鉴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推测他不喜欢女孩是因为他老婆全生女孩。他的性别歧视的根子在他老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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