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晚上,是苏芸亲自登门邀请老干部一家来家做客的。他们一共来了六人。一家三代凡是在家的统统来了。席煜城出面的邀请的是牛如是一家。他登门的第一句话是:“牛哥,我来了……”对方的答礼也很简单:“兄弟,找牛哥来了,你也很牛啊。”
席煜城在牛如是家里看到了堆积成山的画稿,和柴禾捆一般的画笔。画家的颜料盒如果一股脑儿丢出来,足以砸死一头大象。牛如是的庄园就叫:如是园。门牌的左右镶有泼墨山水画,画里的人就生活在如画的庄园里。牛如是的庄园完全是中式的,飞檐斗拱,红墙绿瓦。听雨轩对面就是小河,当初他们投标时,席煜城中得头彩,可以自由选择庄园地址。于是他们就选择了小河转变的地方。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席煜城的选择得到了苏芸的大力支持。西北方向来的小河,本身是直直流向东南,偏偏在听雨轩的门前缓缓转弯,形成一个弧度。听雨轩就建在弧度里面,包藏万象。风水学上的好地方,让他们沾尽了。这一次他们出事以后回到此地,更加坚信了之前的预测,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人生难得几回搏,搏过之后才能显示英雄本色。席煜城没想过要成为英雄,但是成为幸福的男人,他可不会拒绝。尤其是这次事故之后,他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人往往就是如此,总是在失去之后,才能找到曾经拥有的幸福。其实这种幸福之前他们就有,并且一直陪伴在旁的。可惜,那时他们只知道努力打拼,赚取除了生命之外的物资。现在,他们懂了,除了亲人,生命,爱情,空气,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不过,不包括他们现在的庄园:听雨轩。他们在听雨轩生活的第二天,就已经感受到了田园生活的优美。那天清晨,吵醒他们的再不是无尽的电话铃声和汽车的轰鸣,而是临近如是园的鸡鸣。苏芸睁开眼睛,看着席煜城也睁开了双眼:“好美啊,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生活了。”
席煜城感慨得更厉害:“我甚至以为此生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
苏芸往外边蹭了蹭,靠在席煜城的臂弯处,席煜城顺势揽紧了她。她的脑袋,她的长发,她的气息,统统集中在他的臂弯处。这就是他的爱人,他一直努力想呵护,一起努力为她奋斗的女人。孩子还在熟睡,他们俩早早就起床了。先前,他们可不会这么早起床,原因不是因为没有醒来。而是因为醒来了,还要再睡一个“回笼觉”。回笼觉是那么诱、惑的一个所在,以至于任何上班族,无论蓝领还是白领,都不会拒绝。那时,他们的时间是以分钟计算的。他们起床的时间到上班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们上班打卡的时间不会提前三分钟以上。他们下班的时间不会落后十五分钟。即使如此,他们仍感觉到生命的紧凑,生命的紧迫,生命的紧张。如今,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彻底地放松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两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哲人这样描述人类的理想生活。可是又有多少人厌弃了田园,拼了老命地来到了城里。来到了却又失落了所有。所有乡间的美好,乡间的宁静,乡间的琐碎都不再重现,人生仿佛进入炼狱。一日不工作,一日无饭吃。席煜城暂时把席氏的工作交给了手下,他每天所有的时间都呆听雨轩里。没过多久,他们终于听到听雨轩中的雨了。具体来说,他们终于可以到听雨轩中听雨了。席煜城和苏芸,抱着孩子,早早地等在听雨轩中。那里节雷鸣闪降,轰隆隆的声音提醒着人们要赶快回家。席煜城和苏芸是提前得知,这天是会下雨的。这是一场久违了三个月的降雨。夏天的干旱着实加剧了人们的焦躁,那天不光有他家的人。还有牛如是和他貌美如花的女人,一对龙凤胎儿女。退休老干部王二叔家的所有人,这次他家足足来了七口人,祖孙三代。他们要听牛如是现场作诗,作画。牛如是说:“作画就不必了,怕有雨水飘过来,打湿了画卷。胡乱谄几句诗是可以的。”
于是大家拭目以待。天干雨难下,足足轰鸣了一个多小时,那透亮的雨点才落在听雨轩的房顶。当第一滴雨点落下时,好多人都发出了欢呼。胜利了,胜利万岁。雨水终于冲破万难,降落于地了。这是众多人们期盼已久的喜雨。不是春夜喜雨,但效果却赛过春夜喜雨。春夜喜雨是“润物细无声”,而夏雨是“白雨跳珠乱入船”。而听雨轩则是中秋的光景,那里才有枯荷。正在众人为夏雨的降临喜极而泣时,苏芸从房里翩翩走来,带来是西瓜,哈密瓜,绿豆汤,酸梅汤。孩子们首先欢呼起来,接着是大人的欢呼。“苏阿姨万岁!苏阿姨万岁!”
牛如是的一对儿女,牛绳和牛套首先叫了起来。“苏阿姨真棒!苏阿姨真棒!”
王二叔的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也叫了起来。牛如是正在眉头紧锁,拼命作诗时,忽然看到有水果冷饮,登时停住他那诗人的风度,抓过一瓣哈密瓜大快朵颐。听雨轩中听雨人,休言龙子下凡尘。三千瀑布庐山外,五片西瓜水果盆。大家一致道好,这时,王二叔的外孙女忽然道:“苏阿姨也来一首。”
小姑娘七八岁的光景,两个小辫子在头顶仿佛旗杆一样起立着。“为什么呀?”
苏芸轻声问道,她已经俯下、身来,望着小姑娘的眼睛,“为什么呀,这么多叔叔阿姨,非要苏阿姨来一首呢?”
“苏阿姨漂亮。”
小姑娘郑重其事的答道。苏芸看了一眼牛如是的老婆安娜。他的老婆是一半的中国血统,一半的俄罗斯血统。她的美貌超凡脱俗,别具一格。“牛阿姨更漂亮好不好?”
牛安娜听到苏芸的话,嫣然一笑。小姑娘的情商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水平,立即改口道:“苏阿姨来一首后,牛阿姨也来一首。”
牛安娜说:“小朋友,我可不会古诗。我可以仿照普希金,来一首《致大海》一样的诗好不好?”
王二叔的孙子王子琚叫道:“好吔,好吔!”
他平时一向认为牛安娜阿姨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只要一见到牛安娜,他就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打招呼。他也很熟悉俄罗斯男生对女生打招呼的方式,吻手礼。苏芸考虑了一下,开始吟诗,她的声音轻柔,温顺,听起来仿佛在深夜里的喁喁情话:问君何事锁眉头,千顷烟波似雨愁。但愿天公随我意,年年岁岁永不休。大家皆欢呼起来。最后轮到牛安娜,牛安娜的中文其实很好,她的母亲是中国人,不过生活在俄罗斯已经几十年了。她的古现代诗合璧在一起,更是一番风味:看呀,淅淅沥沥的雨,你浇坏了我的忧愁。我要随着你的身影远去,去寻找那消失许久的扁舟。看呀,两头尖尖的扁舟,你摇荡了我太多的忧愁。我要摇着你的小桨前进,去荷叶深处无眠无休……大家的欢呼声又掀起一轮高、潮。牛如是亲吻了牛安娜的嘴唇,小王子琚也走过来,很有绅士风度的吻了吻牛安娜的纤纤玉手。牛安娜的蓝眼睛在听雨轩忽闪忽闪,点亮了因为下雨带来的所有的阴暗。而苏芸和席煜城就这样看着邻居们,笑着,笑着……仿佛那阴暗的时代,已经距离自己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