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祝二年三月初七,新年的火红还没褪去,可雍州上下完全沦陷在一片白色之中,所有的雍州百姓都知道,那一场忽如其来的噩梦,绝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不见那满天飘下的红色大雪,仿佛连他们头顶上的这片天都在哭泣。这日清晨,天才刚刚破晓,樊阳城内的百姓就看到了令他们无比震撼的一幕。拙风园常年不开的正门,在这一日洞开,三百名身着银甲的荡寇营将士,手持红缨连钩枪,神色肃穆的安静矗立在街道两旁。随后百姓们只看见北辰侯徐良,与垒壁营统帅曹满山,扛着一口乌木棺材一步步从拙风园内走出。紧接着的是高白和周丕,郑狗儿与武颇墨,六人亲自抬棺,足足三口硕大的棺材,被缓缓抬了出来。“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寒月里,送我出远郊。恭送吾父,宏烈,恭送吾母,琉璃。”
徐良悲怆的高呼一声,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世人都说,死去元知万事空,徐良不清楚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不过在此之前,他虽然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依旧脆弱的像个孩子。他从不畏惧这个世上的一切艰难险阻,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都未曾放弃,因为当初在黄沙城里面的时候,李道然就曾经告诉过他,宏烈尚且在世。这对徐良而言,这就是一种天大的依靠,就像孩子能伏在父亲的肩膀,哪怕道阻且长。“恭送冰心李道然前辈!”
“恭送吾师,铁剑张三!”
“恭送四位前辈百年!恭送四位前辈百年!”
三百名荡寇营将士,同时整齐的轰然单膝跪地,这四人的名字,早就在天驱中流传甚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当世传奇,他们为天驱,甚至为整个大周付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没有人可以遗忘他们,同时他们也值得全天下的景仰。在樊阳城无数百姓的目光中,徐良披头散发,满面悲怆;高白捶足顿胸,痛哭流涕;郑狗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红肿的双眼遍布血丝,眼泪无声流淌。在接下来数十年的时间里,这三个注定会成为大周天下顶梁柱的年轻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内心无处安置的悲凉。百姓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觉得头顶上的那片天,好像跟之前的天不太一样了,而他的心中,仿佛也失去了另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除了樊阳城,八百关宁铁骑,原本的黑甲之上每人都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重伤未愈的孙道济,策马矗立在队伍最前端,咬紧牙关努力扛着天驱红色的大纛。“天驱所属,恭送四位前辈上路!”
单手扛起大纛,孙道济仰天怒吼,身为江南剑道传人,他比在场很多人都清楚,这四位巅峰武道强者的陨落,对大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盘桓在樊阳城内的江湖武夫,每个人都目瞪口呆,这四个人的名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如同信仰一般,如今他们的信仰,破灭了……所有人都惊骇的睁大了双眼,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樊阳东南十五里,径河渭水在此交汇,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风水宝地,在刘定方的统筹之下,拙风园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在此处建好了墓穴。徐良等人抬棺,这十五里走下来,身后已不知跟随了多少普通百姓和大周武夫,他们即便在这个时候都不敢相信,这四位传奇,将会长眠于此。李道然散尽浑身气机和修为,在一年之内封印了那片所谓的天道,宏烈,张三,琉璃同样散尽全部气机,还有数十年累积下来的武道气运,四人直接当场灰飞烟灭,神魂俱散。所以四具棺木中,根本就没有尸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由李梦鱼做主,把那些他们平日习惯穿的衣物服饰,装入棺木之中,建成个衣冠冢,好歹也不会让后人断了念想。于是,风萧雪歇马长嘶,雄浑的号角响彻云霄,那是天驱前进永不后退呐喊,孙道济将手中的天驱大纛高高扬起,水红的颜色和这片江山融为一体,如泣似诉。“葬!”
作为当代天驱共主,徐良此时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到半点温度,身体在不受控制的疯狂颤抖,整个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此时很想如高白一般,大声的痛哭出来,可好像有一团莫名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张大了嘴巴,最后也只能发出这一个声音。撕心裂肺,痛到深处再无声……现场一片俱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闹,甚至连飞鸟的声音都没有,可是当四个棺木被放入墓坑之中,不知何人首先哇的一声痛哭出来。随后无数人泪流满面,伏地而跪。“宏烈大将军走好……”“李道然前辈走好……”“张三前辈走好……”“琉璃前辈走好……”一声一声又一声,如杜鹃泣血,望帝哀鸣,大周的天,雍州的天,从来未曾塌陷,因为在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替他们挡住了黑暗,撑起了光明。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徐良拔出承平,将曹满山等一干天驱,全部赶离了此地,就连李梦鱼都没能留下。徐良,郑狗儿,高白三人就那么失魂落魄的,坐在巨大的墓碑之下,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就那么愣着枯坐在原地。“四位一路走好,有我李建民活着一日,便无一人胆敢祸害这大周江山,这黎民百姓。”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将被我大周,为我南朝载入悠悠青史之中,千万年俱往矣,你们的功绩将点亮整个万古长夜。”
岭南王李建民,不知在何时来到此地,这三座墓碑前恭敬的各鞠一躬,然后望向徐良三人,从腰间取下三个酒葫芦避了过去,“逝者已矣,生者节哀。”
“从今日起,我戒茶不饮,若有饮便只是这劣酒红泥,今日种种,纵思莫忘。”
说完之后,李建民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三人,便直接转身离去。其实以他的武道境界,在李道然以身补天的那一瞬间,他便有所感应。作为大周皇室中最重要的一员,对于天道他隐约中也了解一些,这是因为武道境界所困,没有李道然他们感应的更深刻罢了。不过他在看到徐良三人之后,瞬间就明白了李道然的所作所为,面对他们的悲怆,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李建民明白,这是唯一能做的,就是接过李道然的遗志,天道天人又何妨?想要大开天门,染指人间,也必须要问问他们地上之人!长叹了口气后,李建民最终选择沉默离开,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整军,备战。李建民渐行渐远,徐良下意识的拿起地上的酒葫芦,疯狂的将红泥烧罐入腹中,那种巨大的辛辣,将他呛得涕泪纵横。“萧元胡,你这蛮子还敢到此来?”
就在徐良自顾灌着红泥烧的时候,只听高白一声怒吼,整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缠绕在他腰间的软剑悍然出手。谁也没想到,萧元胡的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面对高白满是恨意的一剑,萧元胡连比闪避都没闪避,只是指尖轻轻一弹,便将高白的软剑弹飞了出去。即便他还没有踏出最后一步,两人修为上的差距如同云泥之别。“李道然前辈以身封天,铁剑张三剑破天门,我亦心神往之,没想到他们散尽浑身修为气机,就换来你们三人这样的窝囊废,我只是替他们感觉到不值。”
萧元胡淡淡的看了高白一眼,用极其流利的南朝话说道,“为了表示对武道的敬意,我给你们半年时间,最半年即便我迈出了那一步,只要你们还没达到跟我相同的境界,我便不会离开草原。”
“否则半年之后,不仅是你们,整个大周都将没有我一合之敌,南朝就算全部被我蛮族吞并,也算不得是天道使然了。”
说完之后,萧元胡头也不回,便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徐良,郑狗儿,你们为什么不出手?是不是怕了?是不是怕了这个蛮子?我在问你们话呢!”
满脸狰狞的高白,像发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将郑狗儿和徐良推翻在地。他们三人都接受了武道巅峰宗师的临终馈赠,每一份武道气运,都足以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攀升到至高境界。当然,前提是他们肯放下心中芥蒂,彻底磨平那份悲痛的桎梏,否则就算是终其一生,也只能是碌碌无为。捡起地上的承平枪,徐良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端口,朝空旷的雪地中,疯狂递出一枪又一枪。“回拙风园,不如归合,再不出山!”
“高白你给我听清楚了,萧元胡拒绝了天道馈赠,被剥夺了原本的武道气运,境界跟你我相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此处吗?”
“因为他在我们南朝武夫的身上,彻底领悟了无畏二字,不用半年时间,他就能凭自己的实力突破到至高境界,彻底摆脱天道对他的控制!”
“如果到那个时候,我们三人都没突破,那么大周天下,便是蛮族唾手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