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我刚走了两步，欣贵妃突然快步跟了上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到了我前面。“欣贵妃请留步，皇上召见的是辛小姐，欣贵妃若是要见驾，容奴才先行通报。”
狗蛋连忙拦住欣贵妃，我瞧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带着一种不甚明显的轻慢。黎昭宁肯虚悬后位，也不立太子妃为皇后，这简直是在打欣贵妃的脸，我想，她应该挺不受宠的，因此狗蛋对她并不如何恭敬。欣贵妃脸色一变，眼中倏地迸出怒气，深深地看我一眼，停住了脚步。我苦笑一声，这梁子结大发了！我刚一进门，宫女就把门关起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两丈高的朱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连条缝都没留。我呆立在门口，不知该如何进去，如何面对黎昭。至交好友那是不可能的，谁敢跟当今天子称朋道友？下跪，磕头，请安？我是一介庶民，他是当朝天子，我理应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跪拜他。我是乐安王阮郎归的结发之妻，可是乐安王“死于南疆，为国捐躯”的假报已经被拆穿了，他是欺君的钦犯，我作为他的发妻，自然也是钦犯。民女？臣妇？“怎么不进来？”
黎昭的声音蓦地响起，不复少时变声期的沙哑，变得低沉幽远，仿佛深山老泉一般，铮铮淙淙，动人心弦。我缓步走过去，站在珠帘下，静静地看着他。他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站着，微微垂着头，右手提着一支很粗的笔，像是刚刚写完一副字，正在欣赏似的。我默默地看着，百感交集，却无话可说。黎昭抬头，隔着珠帘与我对视。四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面部轮廓硬朗了很多，五官越发深邃，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王者之气，睥睨天下，唯我独尊。黎昭放下笔，绕到书案前，停住了，低低地叹息一声：“心肝，你来了。”
我蓦地泪如雨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只是突然眼睛发热鼻子发酸，莫名其妙泪流满面。黎昭淡淡地笑着，唇角上扬，眉目温和地看着我，一声不响。我撩开帘子，缓步走了过去，走到距离黎昭三步远的地方站住，含着热泪笑问：“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磕头请安？”
黎昭绷不住笑了，上前狠狠戳了戳我的脑门子，又敲了一记爆栗，笑骂：“你要是想给朕磕头，还能等到现在？”
黎昭拉着我走到榻边坐下，一指榻上的小方桌，板着脸说：“喏，给你准备的！”
满桌子菜肴，还冒着热气，都是我从前爱吃的，红泥小火炉上烫着一壶酒，桂花的香气幽幽飘出。我会心一笑，黎昭倒是挺细心，于是故作不经意地抱怨：“谢主隆恩！我还以为你打定了主意饿死我呢！”
黎昭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抓起一双筷子塞进我手里：“朕哪敢啊？”
“你那个好奴才让我吃了将近一个月干粮，天天冷馒头冷烧饼，连根咸菜毛都没有，要是再不让我吃饭，我就真饿死了。”
我撇着嘴，不胜委屈。我知道格杀令是黎昭下的，可是他是皇上，我不可能为了替秋水长天报仇去刺杀皇上。但是执行命令的是高延他们，我要他们为秋水长天陪葬。黎昭眉眼间顿时流露出心疼，夹了好几筷子菜到我碗里，温声道：“憋坏了吧？快吃吧，以后天天给你吃好吃的，朕让人给你开小灶，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我依言夹起一块糖醋鲤鱼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弯腰干呕起来。黎昭连忙给我拍背，皱眉问道：“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呕吐了？来人！快传太医！”
我摆着手拦下，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传太医了，没用的。那天高延他们突然出现，在我家中大开杀戒，我府里的佣人仆妇全数被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后一直在赶路，吃些干粮果腹，倒也没什么。刚才想吃些鱼肉解解馋，可是一到嘴里，突然想起来这深褐色的酱汁好像干涸的血迹，一阵反胃，就……”黎昭急切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没说话。“高延说，你下了格杀令，是吗？”
我哀声问道，没等黎昭回答，叹口气，接着说道，“我走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小泥鳅和小螃蟹在照顾我，可是他们也死了，小螃蟹已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没几天就要生产了，那群人冲进来……”回想起当时悲惨的景象，眼泪再次滚滚而落，我深吸一口气，凄然笑道：“你知道亲眼看着身边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吗？已经足月了啊！胎死腹中，到死，小螃蟹都没能将孩子生出来！我就在边上替她接生，我哭，我叫，我死命地让她用力……可是她还是没能把孩子生出来……”我趴在桌沿上，失声痛哭：“我给那孩子起名叫安好，可是他再也安好不了了！他们都安好不了了！阿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杀他们？你恨我，怨我，那你朝我来啊！为什么要拿我最在乎的人来折磨我？”
“心肝，朕……我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可是心肝，我没有下令杀他们，我的原话是捉拿阮郎归，如遇反抗，可当场格杀。我真的没有下令杀小螃蟹和小泥鳅！至于阮郎归，他身为朝廷重臣，诈死欺君，罪在不赦，若是胆敢拒捕，自然应该当场格杀！”
黎昭捧起我的脑袋，拿龙袍的袖子给我擦了擦眼泪，温声道，“心肝，四年前的阿昭可以为了你一句话废阮郎归一只脚，四年后的阿昭，一样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小螃蟹跟了你十余年，小泥鳅也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对他们下手？”
“真的？”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难道真的是高延为了尽快交差，自作主张灭了整个舒府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