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他从我身边路过时我就偷偷看他一眼。像是害怕被他发现,我只敢偷偷看他。他来来回回走了大概有四五次,在列车到达成都站前的那两个小时。他又走过来,这一次他在我旁边停下了。可是,与我无关。我就连看他也只敢偷看,又怎敢奢求他的停下会与我有关呢?在他走过时,其他乘客会问他问题。可哪怕是故意找个问题问问他,换得一次和他正面交流的机会,我也不敢。我会的——敢的,只是在心里想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列车员。在问他问题的女人看起来大概有四十多岁,瘦骨嶙峋,剪着一头的齐耳短发,更是显得比常人要瘦,甚至瘦得有些畸形,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四川话。“什么时候到重庆?”
他大概是听不懂四川话,有些面露难色。“你说什么?”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时候到重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想法,至少在我看来四川人民都极其热爱方言,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喜欢说四川话。四川甚至整个西南地区方言都保存得较好,大概这和当地人对于方言的极大认同感有关。文化保存和传承的前提一定是对文化的认同,或者说是敬畏。在成都,有人对你说方言,如果你回一句听不太懂方言,有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可能会笑着和你说,四川话都听不懂?当年DXP开会说的就是四川话,四川话全国人民都能听懂,你和我说你听不懂?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可以当作笑话来听的玩笑话,但却真真切切反映出了当地人对于方言极大的认同感。他沉默了,脸上的表情愈加为难,似乎还是没有听懂。我猛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用普通话说道:“她问什么时候到重庆。”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一种不可思议。当然,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请说普通话,我听不懂四川话。这列车是不到重庆的,终点站是成都。”
他话说得一本正经,表情也严肃,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严肃起来竟有些可爱。女人开始用普通话和他交流。原来她会说普通话啊,我在心里暗暗想。我没有坐回去,而是一直以之前站起来的姿势站在他身边。也许,这是离他近一些却又能不被发现刻意的唯一办法。“这车为什么不到重庆呢?这走的不是兰渝线吗?”
“走的是兰渝线没错,可是这列车的终点站是成都,十一点十分到了成都之后立刻折返兰州,不到重庆。”
在旁边听着,我觉得他解释得很清楚。“那走兰渝线不就应该到重庆吗?怎么到成都就不走了呢?”
“这列车只是走了兰渝线,但不到重庆,只到成都。你要到重庆的话,不应该坐这列车,我们这列车是只到成都的。”
“可是我要到重庆啊,这都走了兰渝线了怎么能不到重庆呢?你们这车是怎么走的?”
我特意又看了一眼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开始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甚至有些烦人。“列车要怎么走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要去重庆可以到了成都之后坐动车过去。”
“什么是动车?”
“动车比普速火车要快,现在这列车就是普通快车,它的时速只能达到一百二十千米,动车可以达到两百千米以上,但一般动车时速都会控制在两百五十千米……”我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确实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列车员,会因为乘客一个简单的问题而耐心解释半天。可他的耐心似乎并没有得到女人的理解,女人依旧对这列车只到成都不到重庆耿耿于怀。他走后,女人依旧在嘟囔着些什么。不过这一次,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了句谢谢。这一句简单的谢谢,他似乎是笑着说的,我也笑着说了句不客气。火车快要到达成都站,他拿着换票本来换票,像是昨晚那样,只不过现在是白天,天气看起来很不错,我看他时候能更加清晰、明朗。从醒来开始,我就一直在小心计算着的时间还是一点、一点耗尽了。低头看表——已经十点半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从这列火车上离开。“成都站下车的换票了!”
换到十三号时,我依旧坐在车窗边,依旧在他过来之前就从包里拿出待换的票卡。这一次,他换完了十三号的另外五张票时没有再问十三号中铺在哪里,而是直接转过了身把车票递到我的手里。他继续换票,五号车有个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一直在找,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一边喊一边找也没找到。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着急,我真想再站起来帮他找那个不见了的乘客。可惜我没有,就像我没有走出兰州站好好看一看兰州这座城市那样的可惜。幸好,他最后找到了那个乘客。眼看着列车即将进站,很熟悉的成都站,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快到成都,我想再多在这列车上待一会儿,想要再多看他几眼,哪怕我已经看了他很多眼。可我贪心啊,我贪心地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成都站到了!”
他像很多列车员那样,站在车厢尽头喊,然后在火车停下来之后打开车门。人挤满了车厢里的那条小道,他们都着急下车。只有我一个人,依旧坐在车窗边,我甚至连箱子都没拿出来,能多呆一分钟算一分钟。透过一个个挡在我前面的身影,我想要看看车厢尽头的他,可是随着车门打开、乘客往前走,我根本不能看到他。车厢里人都走完了,我站了起来。他走过来,看见我,笑着说:“怎么还没走啊?”
“我不想走。”
他笑了两声。笑声很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你那个很重的箱子呢?”
我指了指铺位下面,他弯下腰把箱子拿了出来。“走吧!”
他拖着我的行李箱往前走,即使我不想走也只能跟在他身后。“我的箱子真的有那么重吗?”
我问他,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