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号的船长已为恶魔效命许久，由此获得了力量、指挥权和揭晓未知秘密的允诺。
但最重要的是，他挣得了一个名字。
洛纳斯·塞伦诺斯。
姓名乃是恩赐。
即便是在获得姓名一个世纪后的当下，他也不愿回忆自己得赐姓名的原委。
他本指望奉献终身换来的崭新天命能渐渐洗去扎根于家庭关系的多愁善感，但他仍然——或将永远——感激自己的名字。
只有那些证明了自身价值的忠仆才会被赐予姓名，而大多数人从出生开始，直到侍奉诸神了此残生，都无名无姓。
但洛纳斯·塞伦诺斯船长拥有一个名字，这代表他不再仅是诸神的耗材。
“我主？”
狭小的指挥室内，拥挤一团的鸟卜仪监视组和无线电操作组都正注视各自屏幕，只有气象监测员抬起脑袋。
塞伦诺斯船长挤出一抹苦笑，在这颗海洋星球，气象报告总是噩耗连连。
“什么事？”
“有一场海雾正在接近，我主。”
“能见度？”
“小于一海里，我主。”
塞伦诺斯船长叹了口气，每当海雾笼罩他在萨迦拉亚环礁设立的哨站，意外总是接踵而来：有人会把友军误认成敌人，有人会朝雾中的虚影胡乱开枪，更不用说即便海雾散去，机器故障和军械丢失的报告也几乎次次如约而至。
“启用低能见度章程，”塞伦诺斯船长下令，“我要到外面看看。”
气象监测员透过频道发信，广播已然因雾气的干扰断续嘶鸣。
塞伦诺斯打开大门，面向萨迦亚的洋面。
护目镜短暂闪烁，又深暗变色，阻断明亮的天光。
他正站在萨迦亚的最高点上——刚好高出海平面十公尺——无序扩张的基地为控制领土发号施令而建。
塞伦诺斯船长双手叉腰，昂然站立，检视自己的王国：无数隆起的破损珊瑚，已被阳光暴晒发白，星罗棋布伸出浅海水面。这里曾是萨迦拉亚原住民停泊母船的地方，一想起焚毁那玩意儿的经历，塞伦诺斯就不禁浅笑。
塞伦诺斯慢慢环顾，视线最终停在东方。
彼处的地平线已然消失，惟余海天交错的灰蒙，混合翻滚如无形巨物。
他叹息着，看来这场海雾将格外浓稠。
塞伦诺斯轻摇手指，一位随行的副官挤过人群走上前去。
“是，我主？”
“巡视贮存库的守卫，确保他们准备好按低能见度章程行事。”
“是，我主。”无名的副官转身向港口和停泊其间的快艇船队疾行而去。
塞伦诺斯船长回过头去，又看向正缓缓迫近的海雾之墙。
他曾在二十个世界和三个星区亲临战阵；他曾跳帮敌舰，也曾在战壕中拼杀。但他最讨厌的战斗莫过于看不见敌人的那类。
两小时后，塞伦诺斯船长发觉这正是当下的战况。
“再试一次通讯！”他喝令无线电操作组，“建立联系，和谁都行！”船长又看向已大幅减员的副官们：“你们是想告诉我，一个信使也没回来？一个都没有？”
“没有，大人，一个也没有。”
“好，那我就把你们全派出去。分头行动，前往最近的炮位和哨站，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再回来报告。”
副官们走向堡垒大门，结成小组，旋即消失在灰雾之中。
塞伦诺斯船长瞥见自己的占卜师正蜷在角落里，绷紧头巾蒙住脑袋。
多年以来，这个疯狂的家伙给他带来了好运，对眼下的威胁却毫无作用。
他走到那四肢乱颤的东西身前，踢上一脚。
那东西尖叫扭动，两只湛蓝眼眸投来惊骇。
“你，出去，查查看发生了什么。”
“我？主人？”占卜师不断摇头，“我、我不适合如此侍奉……”
塞伦诺斯弯腰俯视。
“你必须弥补没预见当下的失败，否则你下次占卜未来时就用不着剖开别人的内脏了。”
“是、是的，主人。”占卜师体如筛糠，起身走向堡垒大门，停下脚步。
湛蓝双眼又看回他的主人。
“鲨鱼在游曳，主人。”
“挺有用的。出去，照我说的做。”
占卜师脸色煞白：“我、我跟不上命运的线索，主人。”
“你用不着这样做。”
占卜师还是挪出了堡垒，涎液横流的口中嘟嘟囔囔。
塞伦诺斯船长示意一位队长上前：“带三个人，跟上占卜师。看看这个诱饵能引上些什么，然后杀了那玩意儿。”
“我主。”队长期待着任务成功后的赐名，召集手下没一分钟就出了门。
通讯频道仍然一片寂静，塞伦诺斯船长决定亲自到堡垒外视察。
他向来喜爱亲眼观察战场——而现在战斗已然打响，他毫不怀疑。
他按上开启装置，等待大门识别。机器一如既往地毫无回应。
塞伦诺斯叹息着拿起门边的断手，再按上开启装置，舱门如常打开。
船长迈步而出，抚过二十英寸（约等于半米）厚的塑钢。
不得不承认，在外界联系中断的当下，有这里作为庇护所实在舒心。
塞伦诺斯站在门口，竭力伸展感官穿透海雾笼罩，但所见所闻只有一片寂静。
连萨迦亚的环境声响也陷入沉默——没有水流冲刷海滩的翻腾潮鸣，没有鸟类无休无止的刺耳啼叫。
世界仅剩沉寂。
塞伦诺斯船长缓缓扫视四周，将所有感官调至最高频段。
一无所获，确凿无疑的事实让他坚信屋外的虚空中潜藏着什么。
如果这是一次袭击，那它已然超出了船长的认知。
但倘若真有什么东西打算借着海雾的掩护，寻觅贮存库中的宝藏呢？
塞伦诺斯船长站在堡垒前犹豫片刻。他已经把占卜师送出做饵，可假如烟雾里的潜行者不为杀人，而想盗宝……？那么，之后递与主人的报告——他丢失了吸引他们远道而来的宝物——将简短而致命。
许久以来，侍奉毁灭大能的塞伦诺斯从未如此胆怯犹豫。
他走回堡垒。
“我要十人随侍护卫。”
一分钟后，塞伦诺斯率领卫队缓缓走过坚实地面，迈向连接指挥堡垒和贮存库的地道。
塞伦诺斯居于阵中，每人都将身旁队友留于视野，使得彼此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
队伍前进，一路上的雾气飞速消退，又再将他们吞没。船长只能听到军靴踩在坚硬而破碎的珊瑚上吱嘎作响，警戒雾中浮现异样的士兵紧张喘息。
然而队伍平安无事地抵达堤道，期间只有几发枪弹因惊恐射向虚无。
“这儿什么人都没有，我主。”
排头兵的报告一路传向塞伦诺斯，他走到队伍前方眼见为实。
船长在连接各岛的堤道两侧都设置了炮位，而连接指挥堡垒和贮存库的堤道不仅一侧有两座，中间还增设了一座。
但队伍近前的两座炮台都空空如也。
塞伦诺斯船长看着那门激光炮，炮管低垂，结满雾气冷凝的液滴。
他伸手触及：炮管是冷的，没有击发过。
炮位中也没有任何搏斗造成的杂乱痕迹，没有血渍，没有弹孔，仿佛炮手们仅是站起身来，走进雾中。
另一座炮位也是如此。
一门未曾开火的冷炮。
驻守士兵的少许私人物品——从不幸敌人身上切下的幸运手指、祭祀恶魔的雕像，粗糙得塞伦诺斯辨认不出象征哪尊、用旧枪管拆解拼成的八芒星——被留在原地，然而守卫们自己却无影无踪。
穿过堤道，中央炮台同样无人看守。正当塞伦诺斯船长检查时，一名卫士上前报告：
“我主，我们少了个人。”
“不可能。点名。”
既没有遇袭的声音，也没有敌人的迹象，小队一直保持着队形。
如果有人员损失，塞伦诺斯会听到的。
然而点名点到队尾，塞伦诺斯意识到小队少了两人，而非一个。
队尾两人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在雾气之中不留痕迹，如同朝阳下熔化的冰霜。
无论什么带走了他们，二人都毫无发出警告的机会。
“密集队形。”塞伦诺斯下令。
他看回来时的方向，队伍已经行进半途，现在应当回到地堡吗？
塞伦诺斯厌倦了被看不到的东西追杀。战场法则之一便是做敌人意图阻止之事。
“跑步前进！”塞伦诺斯稳居紧密阵型的中心，催促队伍进发。
守卫堤道另侧的炮位和其余几座一样，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点名。”
只剩六个。
又有两人沉默着不知所踪，显然这事就发生在他面前。
塞伦诺斯船长环顾四周。
“有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吗？”
卫士们尽皆摇头，众人齐齐向外看去，看向变幻莫测的海雾，猎杀他们的东西就藏在里面。
其中一人突然开火，激光穿透电离雾气，其余士兵从善如流，也向大致方向盲射。
塞伦诺斯船长甚至透过雾气的静谧听到了高热激光烧灼血肉的断续嘶鸣。
他们射中了什么东西。
雾中形影向他们踉跄而来……
激光枪再次瞄准。
但……
“停火！”
身影蹒跚接近，越来越小，越来越熟悉，扎进浓雾留下的极近视距。
那是小队的一员，四名失踪卫兵之一。迎面而来的卫兵高举双手，以示无害，尽管他身上已被几发激光烧出刻痕。
他颓然倒地，面孔朝下。
“把他翻过来。”
幸存者中的两人弯下腰去意图触碰，却又畏缩不前。
“翻过来！”
失踪的卫兵被翻了过来。
他的五官被吃掉大半，残余的口舌试图说话，吐出的却只有血泡。
塞伦诺斯船长瞪大了眼。
“这……这是什么干的？”另一名幸存者问道。
话音未落，提问人就向后消失，仿佛被海雾本身攫住拖走。
其余卫兵毫不顾及同伴，径直朝他消失的方向开火，激光与实弹攒射而去。
塞伦诺斯试图喝令他们停止射击，但嘈杂枪声淹没了命令。
船长抓住身旁的卫士。
“停止射击！”他又转向另侧，抬起又一位士兵的臂膀，“停止射击！”
寂静又一次缓缓沉淀，塞伦诺斯环顾四周，聆听着试图弄清队伍置身何处。
船长转过头去，却发现一名卫兵前刻站立的地方只余空白，他看向身旁，同行的人也无影无踪。
塞伦诺斯船长惊觉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虚空之中，十名卫兵都陷入浓雾，不见踪影。
他拔出激光手枪，单手握持步枪，慢步环行警戒搜查，在变幻莫测的灰雾中寻觅敌踪。
沉寂。露水浸湿头发，流下面庞，滴上武器又坠入地面。
漆黑而模糊的形影从雾中浮现，脚步沉重溅起水声。
占卜师的湛蓝眼眸定格在惊讶之中，死亡竟早于他的预言到来。
占卜师就在塞伦诺斯眼前人头落地，只向下瞥看的瞬间，船长的激光步枪和手枪便被巨力夺走，本人也被紧紧制住动弹不得。那股巨力锁住他的脖颈，几乎要将头颅粉碎。
塞伦诺斯竭力挣扎，但牢牢固定头颅的力量也控制着四肢。
构成头颅的骨骼颤动研磨，不胜压力行将崩溃。
船长的视野也伴随疼痛充血模糊。
他至少还能说话。
“出来！”他嘶吼着。
“现身啊！别跟个懦夫一样躲躲藏藏！”
那东西踏出浓雾。
一尊深灰巨像，双眼漆黑如群星间的虚空。
它俯视身前的渺小人类，漠不关心仿佛正在观察微不足道的蝼蚁。
巨人触上塞伦诺斯壮士华美的身份肩章，又看向船长身后施力的同伙，比出手势沉默着带头走进雾中。
塞伦诺斯仍被挟持携行，跟在深灰巨人身后，仿若襁褓中的稚童。
他试着聆听敌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呼吸气息，但一无所获。
塞伦诺斯怀疑自己知道此行的目的，他的猜测很快就成了现实。
他们来到了贮藏库前。
这处设施并不显眼：一扇塑钢门，通往一座破碎珊瑚覆盖的高丘。
而土丘下的东西却格外珍贵：数以千计沉船的打捞品，迷失在萨迦亚无尽的汪洋之中。
按理来说，这里会有士兵把守，但守卫贮藏库的炮位和别处一样，空空如也，被人遗弃。
“你对我的人做了什么？”
没有任何迹象表面深灰巨人听到了问话，它只是走到扫描授权的屏幕前，输入开启请求，站在一旁。
塞伦诺斯被推向扫描器，红光上上下下移过五官，他动弹不得。
贮存库的大门悄然打开。
内部看守的尸体随之倒下。
他的面庞被无数毒晶刺穿，尸身僵直仿若冻结在神经毒素的痛苦之中。
深灰巨人目睹前景，随即拔出腰间的爆弹枪。
他向前走去，停在贮存库的入口看往内侧。
“暗夜使者还是帝国雄狮。”
深灰巨人看向制住塞伦诺斯的同伙，船长突然发觉雾气正渐渐褪去，空白中显出其余巨人，同为深灰，凹凸不平、刻痕遍布。
“我们来迟了？”
“的确。”
另一名巨人踏入仓库，再出来时摇了摇头。
“它不在那里。”
一直挟持塞伦诺斯的巨人松开束缚，船长站上破碎的珊瑚，重获自由，无人在意。他已经没用了。
巨人间的沉默并不空白，船长小心翼翼地投去视线，感到他们仿佛藉由静谧沟通，显出一派交流景象。
巨人们整齐划一，转身朝东返回来时方向。
雾气正迅速消散，快如此前自深海涌来。
塞伦诺斯船长站在原地，看着巨人们离开又走进大海，水面漫过他们的膝盖、胸前，直到将队伍全然吞没。
他还活着。
他摇了摇头。
谁会相信呢？他还活着。
他，塞伦诺斯船长，直面死亡，又与死亡擦肩而过。
他又放声嚎叫，那是原始野性、撕裂咽喉的呼喊，为命运无常，重获新生；那是对未来的承诺，未来已连接现在，拥抱他以一切可能。
船长突然感到脚下的土地连同浅海海底翻出的珊瑚正晃动不停。他踉跄着差点跌倒。
更多震动接踵而来，越来越弱仿佛来自远方：至少震了五十次，通过地面摇晃塞伦诺斯的双腿。
有什么东西正撼动大地
他看到了。
大海，围绕环礁奔腾不息的大海，正向后退去。
这并非潮汐：海水无情地退过最低潮线，自峡湾退却不停，直到岛屿不再是岛屿，而成了山谷间隔的块块陆地。
谷间满是互不相通的水池，耷拉的珊瑚闪闪发光，惊恐的鱼群翻腾跳跃。
他又目睹大海浩荡回归。汪洋自海水曾经退往的东方汹涌而来，大浪成排延伸过地平线两端。
海底瀑布外之外，浪涛约有三英尺高，而随着巨浪推上浅海海床，高度不断抬升，浪头抬升，直指天空。
塞伦诺斯船长眼见一堵横跨地平线的水墙平推而来，汹涌前行的苍蓝浪潮不断上升，扬起浮沫。
人生的可能性刚刚升起，又骤然远去。他仓皇环顾，寻找任何可供避难的地方。高地自然是最佳选择，可他站着的地方就是萨迦拉亚的最高处。
末日般的怒涛冲刷岛屿。
末日，正是如此。
塞伦诺斯船长尖叫着试图抗衡浪涌，而他没能抗衡太久，尖叫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