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东人士卒们勉力修缮了一夜营垒后,终于回到帐中歇息。由于知道西军大败之余,必不能仓促再战,所以他们睡得格外安心,一时间鼾声此起彼伏,尤如浪潮涌动。而曹操此时刚刚睡醒,他重新升起大帐,向众人通报斩俘情况,又令众议行止。 虽说昨日一战出了意外,但大体上还是东人占了上风,所以诸将士气大为振奋,激进的或言明日再战,保守的也说修整几日再挑战不迟。见众将争先请战,曹操心中暗自点头:诸将如此思战,就说明军心可用,再胜也就不是难事了。 不过他扫视众人,发现有请战的热潮中有两个不和谐的因素:麴义拄刀坐在角落里,双目怔怔地盯着泥壤,不知在想些什么;荀彧与沮授正私下相互交谈,眉头紧皱,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喜事。 曹操挥手令众人安静,而后问荀彧道:“文若有何事要说?”
荀彧起身道:“我在想,昨日之胜,实乃侥幸,明公若要再胜,恐非易事。”
他见众将面色不虞,又继续说道:“昨日之胜,一是西贼不智,远道而来有失周全;二是有神风相助,大司马趁机奋勇,大破其阵;三是明公临机决断,明察虚实,方能一战败敌。此战,我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尽,竟不得全胜,为何?就是西军军强而我军军弱啊!”
做出如此结论后,荀彧最后说:“由此可见,西贼难以卒除,既如此,不如先撤回河北,趁西人应之不及,抢夺一二河南城池罢。”
荀彧说罢,沮授亦起身缓缓道:“明公,授也持此意。”
两人表完态后,众将一片哗然,荀彧和沮授分别作为河南河北的士人领袖,不料竟在接战战胜后,将西人估计得如此之高,便是曹操自己也没有想到。毕竟此前劝说曹操来倾力一战的便是尚书令荀彧,如今再反对,未免显得反复无常了。 曹操知他说的有些道理,但也有不尽然的地方,便转首又看麴义,说:“大司马久经战阵,昨日又先登破敌,勇冠三军,对将来战事如何看,不妨说来听听。”
麴义看了曹操一眼,捂着肩伤走到主帐中央,直言说道:“荀文若看似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是为元帅诿过罢了。今日元帅若遣精兵于我,何至于让陈冲逃生?若是击溃刘备后,率军与我夹攻陈冲,又何来这多事端?就算不能叫西贼全军覆没,也必叫二贼仓皇难逃。”
众人听了不免一惊,皆回首去看曹操。麴义这般言语,全然是将昨日的功劳揽给自己,而把失误说成是东朝将帅的了。偏偏他说得极有道理,哪怕是以智囊著称的荀彧,一时间也想不到话语来反驳。 好在曹操没有属下们想象中的难堪颜色,只是笑了笑。他走到麴义身前,打量麴义熊罴似的身材,而后指着其肩上的伤势,问道:“大司马伤势不碍事罢!”
麴义随口说:“骑马是不碍事,但若想像昨日一样陷阵杀敌,生擒陈冲,恐怕是做不到了。”
这令曹操哈哈大笑,他指着麴义说:“大司马原来这等直爽,不怪本初容不下你。”
麴义脸色顿时大变,无言以对。曹操解下自己背上的狐裘长袍,给麴义披上,接着说道:“大司马说得不错,昨日之战,我确实多有失当,只是往事已矣,不能复来。我以此裘赠君,望大司马不以介怀。那以大司马之见,我们接下来当如何?”
麴义本以为曹操要追溯旧事,不料接下来竟受曹操如此关怀,他一时颇受感动,沉思片刻答道:“西贼虽败了此合,但颇有韧性,想必还能再战。可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这是古人就知晓的道理。说白了两军相斗还是勇者胜。我军胜了一合,军心是可用的,但还不足。元帅若要全胜,就非得收服鲜卑不可。”
曹操闻言“哦”了一声,转而看向其余众将,问他们怎么看。众将的意见比较统一,毕竟此次战局扭转,最大的因素确实就在于鲜卑置身事外,众人心知肚明,也都心怀不满。但眼下正是与西军抗衡的关键时期,若催逼责骂,众人也怕轲比能临阵倒戈,所以都力主安抚为主,等回师之后再做计议。 但麴义却大不以为然,接着对曹操说:“这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西朝久矣,知刘备素无招揽轲比能之心,不过扶持拓跋鲜卑罢了。轲比能也心知肚明。而昨日鲜卑坐望,正可知虏酋都是沙塞癞狗子,畏威而不怀德,元帅当以严辞责骂,并索要罪人,这些白虏才知服从。”
曹操听他说得有理,不禁刮目相看,又派人取来一副金腰带,赐予麴义说:“大司马说话直爽,看人看事也真有洞见哩!”
回首又召来陈琳,让他写一封措辞严厉的文书交给曹休,当天就交到鲜卑大营中,让轲比能遣使前来解释。 麴义猜得不错,次日轲比能果然派了使者与一名从者过来。这使者是一名身量七尺五寸的汉子,虽然算不上雄壮,但举止显得极为精明干练,一入帐内,哪怕周遭的将佐显得不怀好意,他也安坐如山。等曹操出现后,他才郑重地向曹操自我介绍,自称是轲比能的女婿郁筑鞬。 郁筑鞬虽然朝曹操躬身拜礼,礼数周到,但言语之间不卑不亢,让曹操心中颇生嫌隙。 曹操诘问道:“单于对于坐观望战一事,有何回复?”
郁筑鞬以一口流利的汉语回答:“我王以为元帅必胜,不愿与元帅争功罢了。此后的变化,便不是我王能预料的了。”
曹操狐疑道:“那西军阵前反攻,你等不援反退,又是何道理?”
郁筑鞬对此问显然早有预料,立刻答道:“西军攻得太快,贵部又溃得太快,我王位在文瀛湖畔,仓促难以展开救援,问诸将意见,都以为战将随溃,徒送首级,不若先保全诸部,以待将来再战。”
曹操听他如此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已是满腔怒火,但仍强忍着问道:“那单于打算如何对我交代?”
郁筑鞬令从者献上两个盒子,在曹操打开观看的时候说道:“建议我王不动的便是这两人,他们一为故安的王乐,一为灵丘的李流,皆是我王的谋主。我王为表愧意,特杀此两人以谢元帅。”
曹操听到这,终于是忍无可忍,对他喊道:“你给我趴下!”
郁筑鞬错愕之间,又不敢不听,只好双膝跪倒,用双手伏地,低着头等待曹操继续。曹操冲上去,一把拔出腰间的短刀,反转刀背,冷喝道:“轲比能把我当作孺子,竟用这等鬼话来交代?他要杀人谢罪,怎么不砍了自己的头?!拿我汉人做什么人情?”
郁筑鞬负痛不敢出声,犬伏于地,无言以对。曹操接着说:“若不是我与西贼大战数载,令西贼无力向北,他以为刘备容得下他?早就死无全尸了!如今一战,我愿划地与他,结为血盟,他却反复无常,当众退兵,究竟意欲何为?想学檀石槐吗?他还差得远!”
说罢举刀而起,就欲斫头,抬到半空,放下来。不一会又举起,又放下,如是者再三。郁筑鞬四肢着地,魂惊魄飞,汗流浃背,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曹操命人抬来数百个裹了黑布的事物,一个一个压在郁筑鞬的背上,一直放了大约七十多个,似小山一样堆起。郁筑鞬喘息困难,又不敢叫饶,只能趴在那儿勉力支撑。 这时曹操才消了一些气,对郁筑鞬说:“你回去对轲比能说,上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他要是再打算坐望,就不必再在这了,立马带着他的人马爬回弹汗山!明年不用西贼出手,我自拿他人头祭奠此地将士。”
郁筑鞬连称不敢,曹操又问他:“你知道自己身上压的是什么吗?”
郁筑鞬摇头,曹操笑道:“站起来自己看吧!”
郁筑鞬艰难起身,身上的事物顿时滚落一地,一些黑布散开,他才骇然发现,这都是些绑着发辫的鲜卑人首级。 曹操转身又说:“这都是我朝大司马麴义的战果,拓跋鲜卑怕是被杀怕了,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在里面。”
郁筑鞬便问:“麴大司马算是贵国第一勇士吗?”
曹操缓缓摇首,笑道:“麴大司马已算是极强的武人,但比起我一位侍卫,还要稍逊一筹。我中原英雄辈出,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说完将短刀扔给身后一个高大的武人,自己径直出帐而去。郁筑鞬则怔怔地站在原地,看那武人拿着刀走过来,他穿着非常简朴,只不过一身麻衣罢了,身量确实非常高大,但在鲜卑中也不是没有人能够比肩。可这人走到郁筑鞬面前,忽然用右手握住刀,在鲜卑人勉强晃了晃。然后,伸出左手,手指夹住刀尖,把它往回卷。坚硬的钢刀在他手里就像柔软听话的纸片,三下两下,不过转眼之间,一把杀人的利器就变成了一团废铁。 郁筑鞬看得目瞪口呆,见那人扔下刀要走,连忙喊道:“且慢,还不知英雄姓名,还请告知,让我回禀我王。”
那人这才报名道:“我乃陈留典韦,不过是个武人而已,也无将兵之能,阁下倒也不必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