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镇南抚掌笑道:
“好好好,有志气!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根好苗子被毁了,我给你两年时间,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如果还不能如愿穿上军装,就不能拒绝我的安排!”
李隗勇点点头,看着周晓白原本欣喜的眼神变得黯然,心中狠狠的痛了一下。
于是嬉皮笑脸的说:
“周叔叔,实话说要不是我已经把牛吹出去了,现在就恨不得让您把我给安排了呢!”
陈亦君笑着接了一句:
“咦,这句可不像你。怎么不说大道理了?”
李隗勇笑道:
“大道理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免得心生怨愤,影响了心境。到了自家人面前,我也就不装啦,说点贴己的话,让你们鼓励鼓励,劝慰劝慰,心疼心疼,我这心里就好受多啦!”
陈亦君又笑,抚掌道:
“隗勇,就这一点,你可比老周强多了。能在亲人面前卸下伪装,袒露软弱,这很难的,老周他们就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周镇南瞪眼道: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死要面子了?”
想了想,又板着脸问道:
“隗勇,你的身手、智谋、心性,都非常优秀,但军人素质不在外表,而在内心,我有道题考你一考,你敢不敢答?”
李隗勇正色道:
“周叔叔,您请讲!”
周镇南鼓了下腮帮子,沉吟道:
“如果你是个侦察兵,有一天呢,你跟你的战友去敌后侦查,获取了敌方的重要情报,但是你们被包围了……”
这个时候,他面容变得肃然,眼神也犀利起来了。
“突围的时候,你的战友负了伤。他恳求你向他开枪,然后带着情报突围,这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他这么问,陈亦君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丈夫,不着痕迹的抿嘴一笑,静静的盯着茶杯,并没有看李隗勇。
周晓白显然并不懂其中的深意,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灼灼望着李隗勇,迫切的想知道他的选择。
李隗勇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周叔叔,就目前为止,我还没杀过人,也没有遭遇过这种必死的绝境,这个假设于我而言,稍微虚了一些,但我可以回答。”
周镇南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说:
“没关系,不要有顾虑。”
李隗勇肃然道:
“作为一个合格的侦察兵,遇到这种情况,是必须要开枪的,毕竟这情报关系到大局,没有情理可讲。但是,我的选择是——带着我的战友,一起走。或者,一起死!”
听到他这么说,陈亦君的嘴角悄悄浮了起来,她如释重负般的吁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周晓白同样松了口气,紧绷的小脸也松懈下来。
欢颜绽放,美艳不可方物。
周镇南的眉毛挑了一下,眯着眼睛说:
“你已经认识到肩上的职责,也清楚这份情报的重要性,还要违反侦察兵的原则,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
李隗勇笑了笑,说道:
“原因有二,您听我一一道来。其一,我相信自己的身手,以我这身武艺,这份悟性,如果能跻身侦察兵之列,那必然已经是兵王的水准,要是不能把受伤的战友带出来,那也白瞎了兵王二字……”
周镇南蛮横的打断他,笑骂道:
“去球吧,这算什么理由?兵王不是吹牛逼,战场更不是你想当然的,这个原因不算,你可以说剩下那个了!”
周将军粗话都爆了,李隗勇却不受影响,侃侃道:
“其二,在这个假设中,我的身份是个侦察兵,而不是战役指挥官,这份情报也许很重要,但对我而言它只是一份资料而已。但我的战友活生生的在我眼前流血,我李隗勇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是我战友的手足兄弟,最后才是一个侦察兵……”
说到这,他忽然激动起来,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所以,我不可能以战略级的冷血来对待这件事,我必须要救我的战友,我李隗勇的兄弟,绝不可能死在我手里,哪怕我有一口气在,哪怕是死路一条,我也绝不抛弃我的兄弟,我也决不允许我的兄弟放弃生存的希望!”
周晓白眼前闪过周长利的骑着自行车狂飙的背影,还有那个倒在血泊中声嘶力竭的怒吼的李隗勇,她的眼眶湿润了——
这就是李隗勇啊!
这个无理由护短,护短到死的汉子……
李隗勇给周镇南夫妇的印象始终是理智而克制的,知道他在首长家肯彻夜攻读,知道他在成名之后选择了闭门造车,知道他与李援朝结仇之后,在家隐忍了两年之久!
他怎么能够是这样一个感性的家伙?
陈亦君本来要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可自从李隗勇站起来之后,她的手就顿住了,这会儿还离桌面有两寸,但她听的入神,还以为已经放好了,就松了手……
“铛啷!”
茶杯倾覆,茶水泼了出来,陈亦君却没管,笑着说:
“隗勇这番话说得好啊,虽然我不懂得战争,也不懂得情报与人命到底哪个重要,可听了你这番话,连我都恨不得去做你的战友,一起冲锋陷阵了!”
陈亦君不管,周晓白只好跑过去拿抹布回来,把茶水擦干净,又重新给母亲泡了一杯,始终在低着头偷听。
周镇南一直定定的望着李隗勇不说话,直到陈亦君说完了,他才收回锐利的眼神,口气复杂的说:
“虽然以指挥官的角度,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列兵,我个人非常欣赏你这种性格。这句话说得好,我很喜欢,不抛弃,不放弃!”
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
“我们几个老头子以为看得透你,可现在我觉得,你也许会有不同的未来。我愿意相信,以你的性格气质和手段城府,绝对能够在军中大展宏图,但这也有可能成为你晋升高级将领的桎梏……”
李隗勇笑道:
“周叔叔,您想得太远啦,现在我还是一个即将去陕北插队的知青,距离高级将领什么的,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周镇南惋惜的说:
“可惜许和尚不在,你跟他真的太像了,如果他知道有你李隗勇这么一号人,绝对一言不发就把你抓去当兵……”
没有任何意外,张海洋、周晓白和罗芸都通过了征兵的所有手续,不日就要带着大红花,奔赴目的部队。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都没有接到征兵体检通知,跟李隗勇一样,插队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出路……
郑桐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做此打算。
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早年留学美国,沾染了喜欢胡说八道的臭毛病,运动前夜他本来已经精心准备了发言稿,打算在笫二天出个风头,谁知当天晚上多喝了二两酒,造成胃穿孔被送进医院抢救……
等他病好了出医院时,那一天出了风头的人已经自杀的自杀,劳改的劳改了,郑天宇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偷偷把发言稿烧了,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郑桐常常想,幸亏当年他老爸被酒精烧穿了胃,不然郑桐现在也许正在北大荒某个劳改农场帮他老爸打土坯呢?
老天爷既然这么照顾他一家,那么就不该再有非份之想了,当兵梦可不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正经应该琢磨的,是到哪里去插队的问题……
钟跃民和袁军却对此忿忿不平,更让他们意难平的是,不提张海洋这个混蛋,就连刘峰那个面瓜也搭着他姨夫的顺风车,通过了体检可以带着大红花,光荣的离开北京了!八壹中文網
一怒之下,他们压根儿没把李隗勇的劝解听进去,愣是跑去学校大闹了一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还不是得去报名插队?
好在李隗勇已经被定了向,他们仨跟着去就行,哥几个一起去也算是有个照应,这是唯一的安慰了……
分别在即,钟跃民提议,大伙儿来一场郊游。
李隗勇拒绝了,这天寒地冻的,神经病才跑出去去郊游呢!
还不如去老莫搓一顿,上次给周长利筹钱的时候,给他包里塞了整四万,还有千把块钱留着,哥几个准备当活动经费呢,眼下既然要各奔东西了,不如一把梭哈了?
李隗勇的点子得到了两位女士的鼎力支持,她们才不想去什么水云洞探险呢,这么冷的天,躲在餐厅里烤着火,吃着牛扒还喝着酒,比出去喝西北风强多了!
1968年的北京,只有两家对外营业的西餐厅。
一家是北京展览馆餐厅,是苏联援建的,之前叫莫斯科餐厅,经营俄式西餐,后来改了名字,但人们叫惯了还叫它老莫。
另一家西餐厅是位于崇文门的新侨饭店,经营的是法式西餐,不过这种法式西餐已经完全中国化了。
年轻人喜欢尝稀罕,这两家西餐厅是当时京城的顽主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不太正宗的新侨饭店反而更受欢迎。
这是因为它用餐环境更加考究,墙壁上装饰性的油画也够西化,而最重要的一点是——
这里的女服务员都很年轻,而且都比较漂亮!
所以,尽管李隗勇和两位女士更中意能做正宗西餐的老莫,但另外一帮牲口则以把绝大多数的优势票投给了新侨饭店。
于是,少数服从多数。
李隗勇跟周晓白坐在窗前一张小桌上,俩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十指相扣,静静地看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
他们身后不远,钟跃民、袁军、郑桐和张海洋正在干全国男人最爱干的一件事儿——
调戏女服务员!
可惜他们还太嫩了,这个长相标志的女服务员大概是经常遭到顽主们的骚扰,她已经见怪不怪了,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只是一双狡黠的眸子里,偶尔划过一丝不屑……
刘峰像个乖宝宝一样,坐在罗芸身边,他长大了嘴,时而替女服务员感到羞恼,时而又怕她忽然发怒,把这伙流氓赶出去,一双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罗芸看出了他的局促,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
“刘峰,我一女的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刘峰把下巴往上顶了顶,也学着罗芸的模样,把手插进袖筒里面,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靠在椅背上看起戏来。
换了好几个女服务员,钟跃民他们终于点好了菜,然后又折腾着换餐具、换椅子、换桌布……
把他们能想到的,一切能够麻烦服务员的点子都使了一遍,知道大堂经理忍无可忍换了个胖且丑的服务员过来,他们才消停了。
桌上摆满了食物,刘峰跑过去,把李隗勇和周晓白喊过来时,哥几个早就开始大快朵颐,根本没有等他俩的意思!
一时间,饭桌上你争我夺,狼吞虎咽,西餐硬是给他们吃出了火锅的感觉……
正吃着,灯突然灭了,餐厅里一片黑暗。
这是常事,这两年人力资源崩溃,城市供电不足,经常停电。
便听餐厅里鼓噪起来:
“怎么回事?没电啦?”
“哎哟,谁能告诉我,我的嘴呢?”
“完了,完了,我把面包塞鼻子里去啦……”
这里面十句有八句,是李隗勇他们这桌喊的,这些真是闲的蛋疼。
大堂经理在黑暗中喊:
“同志们不要乱,是例行停电,我们饭店有备用电源,马上可以恢复供电,请耐心等一下!”
郑桐起哄地大喊:
“退钱,退钱,我们不吃了!”
经理还没来得及搭腔,餐厅里忽然想起悠扬的口哨声,听着这优美的旋律,大家渐渐的安静下来。
一抹烛光亮起,原来李隗勇不知从哪找了根蜡烛,口哨声正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小子还有这一手?
见大家望过来,他抿了抿嘴唇,顺着旋律唱了出来: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举杯痛饮
友谊地久天长
……
周晓白痴痴的望着他,跟他一起哼唱起来。
唱着唱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绪,但没有成功,却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罗芸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钟跃民也在哼唱,但他一直仰着头,那边郑桐已经摘下眼镜,袁军则扭过头去,似乎凝视着远处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