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在苦苦思索，如何说服太上皇，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他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皇家之事，又哪里有理可讲，有情可言？
倒是普通百姓家，尚有说理论情之处。
比如此刻的关良弼，就在祖父面前跪着呢。
“你个混小子，如今真是出息了！这么大的事，竟敢瞒着家里！若不是昨儿你媳妇派人去县主府问候，听到了那边主子们的谈话，竟不知道你不日就要出海远行了！
就算你不为爷爷我这把老骨头考虑，总得想想你媳妇吧？她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你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让她心里如何煎熬？”
关家地方小，迎春的房间就在大厅隔壁。
她能清楚地听到祖父教训夫君的声音，可除了默默流泪，她什么也做不了。
名单已经交到御前了，此刻若是反悔，便是欺君大罪！
若不是从宝钗那儿得到了消息，莫不是这冤家要等到临行前一天才告诉她么？或者干脆不告诉，直接溜走？
迎春心里深恨关良弼瞒着自己。
就让祖父好好教训他一顿吧，他就是活该！
可听到祖父喊着“拿家法来”的时候，迎春还是忍不住下了床，扶着司棋的手来到隔壁，艰难地跪下。
“祖父，请莫动手！”
“良儿媳妇，你闪开！让我好好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老仆通伯还真取来了皮鞭——他想得简单，只以为老爷若是把哥儿打得下不来床，哥儿便有了借口不去海外，反倒保住了命。
是故并不阻止。
迎春却知道自家夫君的性格。
若不是打定了主意，非去不可，他又哪里会如此慎重，直到出行前半个月都不告诉家里？
他根本就没想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迎春跪着，死死地抓着皮鞭：“祖父，不可！相公的名字既已上了陛下案头，想必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若是好好地上船还好，若是身上带了伤……到时候缺医少药的，可如何使得？”
老爷子不敢跟迎春硬抢，只流下两行浊泪。
“事已至此，你还护着他！”又对关良弼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修了几世的福分，得了这么好的媳妇，却不好好珍惜。你就当真舍得抛下她，去那海外的不毛之地？”
关良弼也跟着流泪，还拼命地磕头。
迎春怕他磕破脑袋，又膝行过去，抱住了他。
关良弼垂泪道：“孙儿也舍不得……舍不得祖父，舍不得娘子，可学习交流团这边，唯有孙儿年长别人几岁，略可服众……若是孙儿不去，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祖父放心，娘子放心！如今这海外航线已是常年商旅不绝，英吉利的战船更是无往不利，少则一年，多则二三年，我定会平安归来！”
关老爷子又忍不住想挥皮鞭，此时的通伯却知道了利害，连忙拉住。
只听老爷子骂道：“二三年，你还想二三年！回来那么晚，儿子都不认识你了！”
晚间回屋后，关良弼自是又给迎春赔了很多不是，迎春却仍是蔫蔫的，打不起一点儿精神。关家请了大夫来看，却只道是情志不疏、郁结于心，然因迎春有孕在身，轻易不能用药，只能慢慢纾解。
与关家相比，薛家明显就和谐了很多。
宝钗本想留在县主府伺候月子，却被王紫凝赶了回来——薛家选派的四人之首，便是杨载元，小夫妻俩马上也就面临分别了。
杨载元自听说林如海要安排人出海，便想着要靠这个建功立业。
年前派了几艘船去新大陆寻橡胶，他就想参加，却因为太过凶险，被林如海拦住了。
后来又听说了科考团，杨载元更是自告奋勇，说自家一直经营海上生意，他也从小出过几次海，愿意护送科技大学的先生们前去。
再后来又变成了官方的学习交流团，杨载元的心意却从未改过。
这一切，宝钗都知道，也支持。
她一向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本就不必困于家宅之内。且此番毕竟是作为朝廷使团的成员，林大人还为杨载元请了个“兰翎长”的职位，虽只有九品，也算入仕了。
待得立功归来，自不愁升迁。
至于出海的风险……任何事情不都有风险么？战场有风险、朝堂有风险，大伙儿还不都是争着抢着要当将军、入官场？
夫君若无这样的志向，便也罢了；如今是他自己谋求上进，宝钗又岂肯掣肘？
故谈起离别之事，宝钗反倒比杨载元还豁达许多。
“娘子，这一去万里之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恨我不能分身两处，既能挣得功名，又能伴你左右。”
缠绵过后，杨载元紧紧地箍着宝钗，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从此永不分开。
宝钗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硬生生地把泪咽了回去，只说道：“夫君此去，乃是为国护道，行常人未有之勇。虽不能日日伴我身边，我却时时以你为傲。
我一直都知道，你素有大才，就像一把绝顶锋利的匕首，只不过一直没有处于囊中的机会。如今，你终能脱颖而出了，我不难过，我为你高兴。”
杨载元自然听出她语调已经哽咽，不过是在强撑着。
他俯身看向她的脸，果然已泪流满面。
便是再豁达，再分得清轻重缓急，人的情绪不受控制啊，到了分别的时候，照样难过得要命。
“我以前就曾出海多次，便是海西，也去过一回。可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难过……”杨载元的泪也滴落在宝钗脸上，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我知道，便是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可我就是不放心……”
说着，竟把头埋到她的颈窝，呜咽起来。
宝钗搂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若真是不放心，便给我一个孩子，陪伴我吧。”
杨载元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真的？”
成亲一年多了，宝钗一直算着日子，每到“危险期”便拒绝同房。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好，无法给宝钗足够的安全感。
却不料如今即将远航，她偏偏……惊喜过后，杨载元却摇摇头：“不行。此去生死未卜，若是万一……你还能……”
宝钗直接把他的头按了下来，用唇堵住他即将说出的那些不祥之语。
没有万一！且……今日便是“危险期”，他便是不愿意，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