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这日，是年假的最后一日。
当朝的兵部尚书姓刘，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颇有几分惧内的名声在外，家宅干净得能淡出个鸟来。
轩竹小院里，有个小孩儿从屋子里抱出来一只食盒，踩着凳子搬上了桌子，正要打开，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连忙啪的一下把食盒盖上。
“子琛，你看大哥把谁带来了？”
刘子琛听见自家大哥来唤，脑袋往外一探，眼睛亮了亮：“是住在侯府的大哥哥！”
“对，刘小公子。”
迈上亭前三两石阶，顾景延的手落在了小孩的肩头。
“新年喜乐。”
刘子腾把小弟的脑袋推出去，笑骂着：“对什么对，瞎套什么近乎，人小鬼大，快叫世子爷。”
两人谈话间落了座，刘子琛挤在了二人中间，大方的拿了食盒出来招待两个年长的哥哥。
顾景延取了枚榛子，在指尖把玩，却不剥壳入口，勾头询问：“想吃什么？”
子琛看了一眼他手里，朗声回答：“榛子。”
顾景延点头，两指稍一用力，果壳破裂，取了榛子仁出来，放在子琛的手心里。
刘子腾看得无语：“他力气小，又好这个，每每缠着我娘剥，累得她成日成日地补蔻丹膏，你上回帮了他一次，这便对你念念不忘了。”
“你连刘夫人的指甲与蔻丹膏都心疼，为何不愿代劳呢？”
“……我这不是力气也小吗？”
刘子琛一边鄙夷着自家大哥，一边从盒里挑挑拣拣，时而是两粒松子，时而是三个核桃，有或是炒栗和花生，一股脑放在顾景延袖边。
倒叫人料不到，顾景延做起这等事竟颇有耐心，一颗颗剥了，果仁吃得满口香，却也腻人，刘子琛很快就被喂饱了。
顾景延剥出来最后一粒花生，刚要递过去，只见刘子琛死命摇头。
顾景延这才好笑地拿回来，将花生仁丢入口中。
“吃饱了？”
“我不要了。”
刘子腾见状，便开始赶人：“小孩儿，自己去玩吧。”
刘子琛是真得腻得不行，尤其是那五香花生煮得也忒咸，不等人说，他自己便一溜溜地跑出去找水喝了。
“景延，我跟你说，我娘说要给我相姑娘了。”
刘子腾招手唤来下人上茶，一边抓着顾景延幽幽道。
“这不是还没相呢吗？急什么。”
“我是受不了，一个个跟小丫头似的，都没长开，我都有负罪感，她们还天天逮着你夫君长，夫君短，我真是受不了……”
刘子腾语气哀怨，顾景延硬生生被他说得打了个寒颤。
他慢吞吞道：“你该庆幸，你都这般年纪了，你娘还没给你连人带图地塞通房丫鬟。”
“……难道你娘给你塞过了？”
刘子腾觉得后怕。
顾景延闲来无事，取了一颗核桃，在桌上滴溜溜地转着玩儿，随口道：“没有，我母亲日日不在家。”
刘子腾如有所悟的点点头。“
“开春后，你可有什么事在身上？”
他知晓自己这个友人，虽未弱冠，却已是当今太后的帐中之士，手上所经之事难以常人的眼光看待。
“嗯。”
茶水温凉，顾景延端起来呡了一口，杯盖轻轻拂开茶沫。
“方便说？”
“小事。”
他今日倒是爽快：“上次你见过的煜宁县主，开春后过些日子可以回华原探亲，我随着走一趟，行护送之责。”
刘子腾不敢相信：“这煜宁县主，居然如此特殊？”
“你不妨来猜猜，她为何如此特殊？”
看起来他倒是颇有兴致。
“……因为她是华原邵氏？”
“猜得浅了点。”
看着刘子腾面露无奈，顾景延这才不紧不慢道：“她是邵氏大房的孤女，她父亲生前的旧党，都在看着她呢。”
“你是说，太后有意放她回去，跟这些大房的旧党接触？”
顾景延对这话不置可否。
刘子腾渐渐回过神来：“又怕她一个小姑娘自己摆不平，所以让你一同前去帮衬？”
顾景延轻轻笑了一声，自己另行添过水，却不喝，指腹细细摩挲着杯沿，声音浅淡：“撑场子也未必可知，不过，我倒是真心不乐意同邵氏的二房打交道。”
……
到了傍晚，韶漫懒洋洋地从榻上趴起来，接过小莹端上来的一碗紫米粥，刚尝了一勺，张口就要糖，刚刚要躺下，只见孟然撩开珠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什么，方方正正的。
“接帖子了？”
小手一伸，韶漫将帖子从孟然手里讨了过来。
“嗯，是楚府下的。”
韶漫翻看帖子的手一顿，诧异地抬头：“楚家的？”
“不错，楚相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在朝中颇受人敬重，九日后是楚相爷的六十大寿，我猜，兴许是楚二小姐邀的姑娘。”
韶漫顿时失了打开一看的兴致，放到一边去，埋下身子，胳膊肘抵着床榻，低头吃粥。
“她哪怕把帖子下去了尹府，也不该同我下帖……”
“姑娘？”
“楚家的长子，是叫楚封吧？我猜，楚家定同沈氏父子交好，谁知道楚二小姐会不会对沈谦玉这位雅兰君子芳心暗许呢……”
她犹自记得当日，沈谦玉居然当面说她倾慕顾景延，真是失礼到极致！
韶漫恨得牙根痒痒。
闻言，孟然坐在她床边，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不认可道：“事关女儿家清誉，姑娘慎言。”
韶漫拧着眉头，犟得不行：“我说是就是，才不会说空口白牙说瞎话。”
孟然：“……”
看来她是真的很讨厌沈公子。
“罢了罢了，明日下个帖子到尹府吧，意娘同太后走动频繁，兴许不等我去，她自己就找过来了。”
“……”高见高见。
说完话，小莹这才找来了蜜糖，结果一看，粥碗里连粒紫米也不剩，顿时苦了脸：“姑娘你怎么不等奴婢找来，就吃上了，是不是嫌奴婢磨蹭啊？”
韶漫见不得她一幅委屈的可怜模样，忙撑起身子安慰她：“没有没有，不嫌你，快拿来吧，呐，不然给你点儿……”
夕阳西下，黑夜早早地降临，将白昼取而代之。
韶漫本来的院子里，有一间洗浴房，外头就可烧水，不必人再费事费力的提水，方便得很，韶漫依旧常去，却不肯搬回从前的主院落。
水汽朦胧，模糊了屏风后的一切景象。
孟然从外间的高柜上，取出一屉玫红花瓣，绕过屏风去。
她一面下花瓣，一面伸手蘸水试水温。
“姑娘想好了吗？”
韶漫的头轻轻靠上浴桶，微微仰颈，体会着炙热的水包裹全身涌起的暖意，悠悠开口：“这帖子来意不明，接与不接，却是门学问。”
听她似乎颇有主见，孟然不觉松一口气：“傍晚时，还有几个丫鬟在院里，人多眼杂，幸而姑娘不曾言说。”
“这楚皇后，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也就是说，绍兴连家，当年统共出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如今呢？”
韶漫对此显然饶有趣味：“长女贵为当朝太后，幼子承袭霄国公爷，偏偏次女嫁给了楚学士，高不成，低不就，连相爷夫人都没捞着当两日，若非诞下一位楚皇后，还有谁会记得她……”
所以，另娶续弦的楚家，哪里还会得太后高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