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世子?!”
顾景延微皱了下眉,用手势示意她噤声。
韶漫本来后退了一步,见着是他,重重地怔了一怔。
“你,你回琼都了?”。
“嗯。”
他似乎有些累,招呼也没打,先简短的回应她一声。
“……刚刚是我冒失了,不识竟是世子。”
见他靴底沾着污雪,韶漫歪头打量了眼手里的虎头灯,提着慢慢走近两步,走入月下,二人的身影被拉长曳地,照在一处。
韶漫有意无意把手里的灯往对面搁,火光照亮了顾景延下半幅衣袍,映出袍角华丽的银线丝纹,热意透过厚墩的袍衫,清晰地传到身上来,直烘得人感到一丝暖意。
“刚刚路过你府上,不小心吓到你了?”
顾景延借着灯光,同样细细辨了辨她,发觉她的动作,又瞧见了如此叫人啼笑皆非的虎头灯,一时间,难得如此的温声好气。
“没有,是我杯弓蛇影罢了。”
韶漫缓缓摇头,她本来一直垂眼去看他袍上的银纹,忽然深吸口气,镇定的抬头与他对视,端的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世子……是从外面回来的吗?”
他情绪平淡,浅浅嗯了一声。
“冷吗?”
“……还好。”
“我正要回房,院中备有炉火热汤,世子除夕夜突然回京,想必侯府的下人大部分都归家告假了,深更半夜,也是措手不及,若世子不嫌,暖和一阵再走?”
“……”顾景延噎了一噎。
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邀约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的。
还正说在他心头上。
……南康侯府并不会有告假的下人。
自他当年在莲池出事,南康侯府哪里还有下人?
“都说是深更半夜了,顾某一介外男,如此有不妥……”
不想,面前的姑娘忽然退了一步,仰颈望一眼天,忽的笑了。
“世子请看,如今草木皆败,谈何花前,现下乌云蔽天,遑论月下,如此景象,煜宁都没兴致品之赏之,更莫论旁人,不知谁会有这般好的兴致嚼舌根呢?”
韶漫在笑,眼底藏着一半狡黠,一半调侃,她说完便福身一拜,转身继续行去,不过,她的步子走得很慢,连发间斜戴的银苏步摇都荡得如鲤游曳,清风过樱。
这个时候,用语言来回达意向,反倒显得不解风情了。
他驻步原地,倒也没思良多久,望了望天际一朵飘来的乌云,欣然迈步跟上。
习武之人,走路大多又轻又细,此刻,韶漫不远不近地走在前,却也能觉出身后有人跟随,脚步依旧轻浅,韶漫听得却清楚,不自觉敛首,抿唇一笑。
绕了没多远,韶漫推开院门,她没去屋内,反而循着一条碎石子路行去,顾景延见此,跟过来的顾忌倒能少了些。
韶漫这个人,很不拘一格,自从搬来了铭风居,秋千扎上了,锦鲤也养上了,甚至在侧院搭了个竹棚,檐上稀稀疏疏掩着不知道从哪里收来的黄稻草,棚下则是安置了一张檀木小桌,四片厚墩墩的绒团,桌上则是一只眼熟的细长陶罐,青釉色,绘着喜鹊登门的祥图,仿佛应景似的,罐中斜插了一枝小有萎蔫之兆的红梅。
一词蔽之,风雅。
韶漫一派落落大方,让身道:“请。”
“……”
如今他人站在此处,顾景延竟没由来的想打退堂鼓。
此地背风,棚下又点着炭盆,烧的是品质上乘的银丝炭,暖暖的,独有暗香,叫人心向往之,韶漫说完便推门入室,不多时拎了一只壶口还冒着热气的砂壶回来,那壶才巴掌大小,她又从旁边的柜格里翻出一只瓷花碗,先倒一点预热,又撇去杂水,另斟一碗红红的热汤,闻之酸辛交杂,韶漫很尽礼地推了过去。
顾景延默声接过,又僵又凉的手指感受到烫意,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我不宜时常饮茶,这里也不备酒,只有炉上煮了汤,怠慢了。”
顾景延言简意赅:“热汤便好。”
韶漫微微一笑,不语,仿佛她什么心思也没存,像只是单纯的想予这过路人一碗热汤驱寒,让人感到很自如的分寸,却也……平添暧昧。
一碗热汤,入口先是香甜,夹带酸涩,是鲜山楂,另有红枣,枸杞,桂圆,可暖身活血。
她倒是挺会喝。
半碗热汤下了肚,全身便也暖起来。
他身子不自觉松懈:“多谢款待。”
“多谢款待!多谢款待!”
乍闻这非男非女,怪声怪调,顾景延下意识凝眉,回身去瞧,却见身后有株石榴树,枝梢上悬置着一鸟笼,里头关了只极神气的绿鹦鹉。
他眉梢微挑,淡淡睨着树上这只鹦鹉。
看他神色不对,韶漫下意识心中一沉,解释道:“这是有人送来的,就放在府门口,我见这外头冰天雪地,若没人管,怕是要活活冻死了它,就先把它带回来了。”
来历不明?
他已起疑:“那,你怎么现下又把它挂在这?”
见他追问,韶漫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劲,目光移到那神气十足的绿鹦鹉身上。
“后来雪停,我寻思着这鸟夜里吵,便丢了出来,一个人守岁,若多只鹦鹉,不过是图个趣了。”
“一副习人说话的利嘴长舌,还是不留为好。”
“……你想杀了它吗?”
他答得利落干脆:“是。”
韶漫忽的起身,行到他身畔,顾景延漫不经心地抬头,对上她目光,静待其下文。
出人意料的,眼前的姑娘没有嫌他残忍,反倒是踮高了脚,将鸟笼够下来,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震得那鸟扑腾着翅膀直叫唤。
“那你动手吧。”
“……”
真上道。
“你若喜欢,再看看也好。”
吃了人家一碗汤,宰了人家一只鹦鹉,这买卖委实缺德了些,他轻咳一声,兴许是偶感风寒,喉头瘙痒,勾得他咳意又起,他强自按耐下:“你的侍女呢?”
“哦,有的告假回家了,随我来的侍女都聚在前厅里打叶子牌玩牌九,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被赶回来了。”
韶漫默脚步依旧轻慢,提着鸟笼坐回炭火旁,手指轻轻去抚着那绿鹦鹉的毛发,面上全然无所谓。
“……”
真好脾气。
怪不得尹知意如今常说她如今性格古怪,喜怒无常。
如今再看她,简直像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白猫,把爪牙都收了起来,温驯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