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延在青州待了两个月,却是比预计足足多了一个月。
他虽与王昌明一样,同住在青州官驿,他却住得偏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位世子爷似乎每日都在苦恼,寒冬腊月,自己为何偏偏跑来了青州,又偏偏遇上了大雪封山?
为什么会有人产生上述这种感想呢,因为大雪一停,顾不得道远路滑,人家提前三天就开始收拾行装,购置车马,特地起了个大早,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欢天喜地拔腿就走了。
顾景延有这打算,王昌明倒是早一天就知道了,
多日相处,让王昌明的态度颇为温和:“世子如此迫切,想来是急于赶在除夕之前回去了?”
临走前,最后一碗用青州水沏的热茶,顾景延临走了,倒有些感念,闻言笑了一下,道:“不错,王少卿呢,有何打算?”
王昌明回以一笑,语气平淡:“在下孑然一身,一个人过节也是过,再说我这人,确实颇有些生硬刻板,不如自己煮碗热乎馄饨,也是一份独乐,如何?”
顾景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但依旧欣然点头:“少卿好见地。”
“世子,此去路途遥远,千万小心,望自珍重。”
顾景延起身回礼,端的是颇好风度:“承少卿挂念,明日一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乘马走出青州城三里地,顾景延毫无预兆地停了马。
他这次来,什么也没做。
……是真的,什么也没做。
但是,他来了,即使什么也没做,亦是足矣
顾景延忽然轻叱一声,一夹马肚,座下骏马嘶鸣一声,载着他一路奔出。
傍晚,韶漫坐在院里,慢吞吞地在喝豆粥。
各色各样的豆子,米粮被孟然混到一起丢下锅,架上火,咕嘟咕嘟从未时整熬到申时三刻,炖得稀烂,然后……孟然告诉她这是腊八粥。
原来如此。
韶漫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过了腊八就是年,要过年了啊。
她在琼都过的第一个年。
其实,也算是第四个……
孟然最近很忙,大家应该都很忙,年关了,都忙着置办年货,什么鸡鸭鱼肉,米肉蛋蔬,瓜果蜜脯,点心年糕……哦对了。
“阿然,明日采买,府上备些年糕吧。”
孟然正在算账,手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飞快的记下一列流水账,闻言斜眼睨了一眼她,没好气道:“怎么,你想年糕了?”
她回应得理直气壮:“昂。”
“银子这东西,真是谁管谁上火,你看你都胖了多少了?”
韶漫照样理直气壮:“我这叫发身。”
孟然冷笑:“年糕?你等着吧。”
说完,她撤了算盘收在腋下,抬脚就走。
韶漫含笑把她送到门口,一边连连点头:“我等着,我等着。”
主不尊,奴不敬,自从煜宁县主烧坏了脑子,县主府伺候的下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反正,第二天韶漫就如愿的吃上了年糕,一篮子,玫瑰豆沙馅的,不便宜,卖的就这么一家。
……
风雪除夕夜。
有人喜,有人忧,有人出门在外,锦衣夜行。
除夕夜里,城门的看守明显松懈很多,值守的兵卒大多怨天尤人,懊恼着不能归家团圆。
已入深夜,过了城门,长街上空荡无人,想来都在家中守岁团圆。
刚行一步,顾景延忽而想到什么,停住脚,回过神来,语气带着几不能察的歉意:“宋明,你先回去吧,大过年的,累你随我跑这一趟。”
顾明手里还牵着二人的马,一时抽不出手来,忙道:“多谢世子,属下无妨。”
“回去吧。”
顾景延却对他摆摆手,径自走出去,懒洋洋道:“明日晨起拜年,记得把马给我牵回来。”
话音刚落,宋明忽觉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砸过来,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定睛一看,是个松绿锦面的荷包,掂上一掂,细细碎碎的声音,而不是铜子儿相撞的清响。
宋明愕然,待他再抬头时,几息之间,原地已寻不见顾景延身影,徒留他一人。
琼都城内,月上中天,风雪已停,倾下皎洁的柔光,少年身披绣银云纹玄色鹤氅,行出数步,身后留下一串落痕极轻的靴印,夜下,他的身影显得瘦窄单薄,映在青砖地上,被拖拖曳曳拉得老长。
又是,一个人的除夕夜。
经年已久,他仍旧不能习惯这份清寂。
父侯远在边关,逢年过节,亦有身边的一群出生入死,朝夕相处的军营将士。
母亲近在罄业寺,身边有无数侍女环绕,与闻名遐迩的铭安师太日夜相伴,疏导心结。
而太后娘娘……天家再薄情又如何,依旧有形式,有隆重操办的家宴,灯火通明,珍馐美馔,歌舞升平,彻夜不绝。
饶是顾景延平日里,再怎么鄙夷那些闲着有事没事,便爱对着月亮伤春悲秋的人,此时此刻,他抬头仰望皓月,此情此景,他若说心底不寂寥,便是实打实地掺假了。
腊月底,他乘一快骑,踏着雪水在外地奔赴家中,最后那三两天,
他甚至生生跑瘫了两匹马,才堪堪赶回来。
其实……他回来做什么,上赶着自己团圆?
顾景延不自觉苦笑。
他忽而腾身跃起,落至一户人家屋顶,脚下是石瓦,此时呈青灰色,被小片小片的皑皑白雪轻覆了一层。
屋中灯火通明,薄而透的纸窗上糊着年年有鱼纹样的窗花,他恰是路过,下意识侧耳细听,他甚至能听到这家的孩子拿牙磕花生时,嘎嘣嘎嘣的声响。
他禁不住一笑,足尖一点,复又跃出去,疾行在黑漆漆的屋脊上,几下腾跃,他身形精猛有力,如同鹰隼,转眼间脚下便掠过数丈,途经一处时,脚步却微滞。
就是这一顿,一道黑影自檐上一掠而过,不防那走在回廊下,手里提着虎头灯玩儿的姑娘立时警惕起来,厉叱一声。
……是县主府。
“谁!”
甫一听见这声音,竟连调儿都变了,顾景延略一挑眉,觉得好笑。
真是色厉内荏。
左右算是认识之人,也不好叫人家担惊受怕,再招来了护卫,这多不好。
胸中几番衡量不过片刻,他索性亮了相,大大方方的,自檐上翻下,落地无声,眉眼显于辉月之下。
来人相貌英气端正,深色锦袍被暮色染多三分深沉,玄色氅衣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形与天幕似乎要融为一体。
如此夜,如此人,其来意用意,才越发叫人难以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