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太宰府,是圈禁活人的牢笼。
郑滟羽对情势心知肚明,所以两度寻死,但两度被母亲韦氏救下。
母女俩抱头痛哭时,韦氏喃喃念道:“我儿若去了,母亲当如何活······当如何活······?!”
后来宫里便遣来了许多宫婢,不分昼夜地盯住郑滟羽。
这些围在郑滟羽身边、兢兢业业的宫婢们,以及时常从宫里送来的衣食用度旋即成为韦氏的希冀。
“陛下与我儿青梅竹马,这份情谊陛下哪能说抛舍就抛舍?!”
“陛下总得有转圜的日子。我儿毕竟已有婚约在身······陛下做事总要计个长远······陛下与我儿总要计个长远······”
起先,韦氏总是这样规劝闺女。
郑滟羽的心思也渐渐舒展开来。
但随着时日推移,母女二人仍未见到天子的半个身影。
然后,便是郑晖、郑黔的谋叛。
那日一早,郑滟羽是被震天的嚎哭惊醒的——郑晖、郑黔的妻妾女儿皆被落了奴籍,充入掖庭为婢。他们的儿子,凡五岁以上处死,五岁以下则阉为内奴。
阉为内奴不过是障眼之法——但凡刀工粗糙些,小命也是说没就没。
郑滟羽旋即又想到了死。母女俩免不了又相拥大哭了两回。
捱到冬日,一直寝疾的郑礼成突然死了。
从郑之焕出殡后,韦氏和郑滟羽便没有迈出过自己的院落。郑晖、郑黔之事,以及郑礼成的寝疾和暴毙,皆是有人登门兀自告知的。
而听到郑礼成暴毙的消息,韦氏才忽然明白过来——宫里是有人想让她们母女死!
“一刀宰了咱们,不就可以一了百了了?!”郑滟羽听得母亲如是说,便哭诉起来。
“陛下不想让我儿死!”韦氏斩钉截铁。“但有人想手不沾血的杀我儿!”
“是谁?!是谁恨咱们母女到如此境地?!”
韦氏盯着自己闺女的脸儿盯了半晌儿,幽幽道:“我儿还是要做皇后的······我儿挡着她做皇后了······”
郑滟羽一悚:“贵妃?”
“也许······”,韦氏忽然将眼拿开,“老爷子当初点沈氏做贵妃,便是看准了那姑娘翻不起浪······应有别人······”
“是谁?!”
韦氏摇了摇头,道:“不知眼下的内廷有怎样厉害人物。咱们母女被囚禁在这一方天地里,再如何猜也是瞎猜······”
仿佛陷入思索里的韦氏忽然快走两步,抓住郑滟羽的手腕:“我儿只要活着,便是她们的眼中钉!这说明······我儿只要活着,便有风光的那一日!要活着!”
郑滟羽心里惴惴的,但母亲所言必是道理。
如此,母女俩又捱到了天玺十二年五月。
这五个月里,太宰府里再无波澜,日子倒似流水一般地过。
五月初,两员内侍领着一队宫婢突然来为她们母女送物什。
“陛下御驾亲征、大胜凯旋”,内侍挂着笑脸儿,“这不,陛下还未回京呢,就先吩咐咱们将三箱物件儿送给千金把玩。”
宫婢们揭开三口箱子——一箱绫罗绸缎,一箱金银珠翠,和一箱绢本画。
“陛下御驾亲征,征哪里?”韦氏问。
“翼成军旧地。”
郑滟羽一听,脸上登时变了色。
倒是韦氏舍得下脸,冷笑道:“陛下这是让我儿把玩呢?还是羞辱我儿?!”
“夫人想到哪里去了?!”内侍赶忙转圜。“邱松胤是被郑晖杀的,他们窝里斗了!两位邱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一顺儿地投降了朝廷,大公子还被封为国公了嘞!”
“邱麒安封国公,与我们有何干系?!”韦氏仍是冷鼻子冷眼。
“旁的事,卑奴说不着······但······太后娘娘那儿可说了,说为邱二公子再择良配······”
韦氏看了看绸缎珠宝和画,又看了看那内侍,问:“但问小内相在何处当差?”
那内侍未直接应话,而是道:“如今这太宰府可不是等闲人能进得来的。卑奴送来的是陛下的礼,口里传的是太后的言。夫人自思便可······不过······夫人思的时候,还需多思一层······如今后宫内廷可不一样喽,外朝的事也与以往大不同······”
韦氏一听这话,随手在第二口箱子里抓起一把金珠:“大热天的,小内相和宫里的各位不能白跑一趟,吃口茶。”
“陛下送与千金的,咱们哪敢拿一个子儿?!”那内侍旋即带着领来的宫婢匆匆走了。
看着三口箱子,韦氏是高兴的,连带着郑滟羽的心思也晴明起来。
然而,又整一个月,外头再无半点动静儿送进来。
“陛下凯旋,眼下也该回到京中了······”,夜里,与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的郑滟羽幽幽叹道。
“陛下总归送来了礼,我儿可不能急”,韦氏语重心长,“我儿将来若入了宫,也不能急。陛下今非昔比了,美人陛下也见过许多了,我儿再不可拿着以前的脾性待陛下。我儿待陛下,也得讲究分寸和进退。”
“嗯。”郑滟羽应了一声。
六月初九,一大早,宫里遣来了两员女官和十员宫婢进太宰府。
“微臣向夫人请安、向千金请安”,为首的女官一见着韦氏母女便语意热络,“今日是九皇子满月宴,陛下的意思是不大办,只请两桌席面,三、五诰命、千金入宫赴宴。正好这也是个时机,太后娘娘与陛下一合计,便遣微臣两个来了。赶紧换衣打扮罢!”
这女官向随来的宫婢使了眼色,宫婢们便揭开抬来的两口箱子。
“一箱是专为夫人而备的,一箱是专为千金而备的。”
韦氏一听这话,再一见这些物事,心中登时欣喜起来——合该如此!
小宴比大宴好!借由这场小宴,郑滟羽在几位诰命和千金跟前儿就露脸儿了!这消息就可传开了!
但听了这个消息的人只会留心、不会妄言——不过一场排行靠末的皇子满月宴,且还是小宴。所以······并非顶重要的事。
可若说它不重要——郑滟羽与天子可是竹马之交,如何早不相见、晚不相见,独独在这个时候相见?!
韦氏一边更衣穿戴,一边琢磨。忽然,她问向女官:“如今皇后娘娘还是······”
“皇后娘娘还是那位皇后娘娘······”
哦······失宠两年多了······太后娘娘和陛下大约不好立即废后,且用着她的名儿罢了。
也不知她如何了······
虽略略想起了自己那个庶出女儿,韦氏并没有停留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眼下于她自己来说,最关键的,是雍容气度。
于郑滟羽来说,则是姝丽端庄。
自己穿戴打扮毕,韦氏立即去看女儿的穿戴打扮。
待一切就绪,韦氏又屏退女官和宫婢,悄声与郑滟羽道:“虽是宴席,但免不得陛下一见到我儿便旧情复炽、拉我儿去寻欢。我儿万勿与陛下独处!若实在推脱不过,便叫上母亲。这便是为娘前几日提到的分寸和进退。”
“女儿知晓。”郑滟羽心里亦极欣喜,所以连着语意都轻快起来。
于是,母女俩在女官和宫婢的簇拥下,一个持雍容之态、一个携姝丽之姿,各登上一顶小轿,往皇宫内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