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的风除了天降的还有人吹的,而这风在入冬之时更是刮进了各家各户。
怀王治理洪灾有功,领命治水赈灾后一月之内大小贪官污吏斩的斩撤的撤,为百姓好好出了一口恶气。朝廷拨款一时不到位,他便带头将年俸以及皇帝历年的赏赐都捐了出来,带动朝野上下官员效仿,风云起伏似是于暮气中泄下一丝天光。世间事皆是有失有得,只不过这得失间是否值当却是另外一回事。
榭淮自来都不信什么小吵怡情,因幼时见过他爹娘由口角到动手,而后分居两处最后一别两宽。再者因大泽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栖梧和白舒长,故此自那之后便深居简出,莫说江府便是淮园也甚少出去。
有些事情只要忽视便能当做没发生,他自然没傻到这个地步。可让他去怪罪江唤行他也做不到,思来想去最终只能怪罪自己偏心懦弱。江唤行镇日忙碌,榭淮在他面前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自然没让他看出什么端倪。可飞花和伏城是每日围着榭淮转的,怎能不发觉他越发心事重重忧多喜少。
这日下人来通传怀王来访时榭淮正在园中给恬恬念诗,快两岁的孩子能蹦能跳,最爱踏着小车到处跑。榭淮虽然不觉得女孩子就要静若处子,可这丫头也被养得太吵闹了些。江唤行打算三岁上就送她去入女子学塾,榭淮便想着尽早给她收收性子。
李焽凤上次来时领兵直闯江府,这次轻车简从却也不顾阻拦直接入内院进淮园。榭淮见他一脸能奈我何的得意样子眼皮突突地跳,下人应是得了江唤行下不为例的话,这次又没抵挡住,如此一尊赶不走请不动的大佛,便只能看着他干瞪眼。
榭淮看了看日头道:“大人也该回了,你跟他说让他直接来淮园就好。”
李焽凤让随从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案上便也让他退了下去,他见恬恬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这就是媵靖的女儿?”
榭淮一愣这才想起他也是在大泽生活过,知道媵靖也是应当。“嗯,是靖姐的女儿。”
李焽凤似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你管一个乡野丫头叫姐姐?”
榭淮本来是高兴能有人还记得媵靖,还想多和他说说故人,却没想到他吐出这么一句。李焽凤见榭淮脸色都变了讪讪的笑了一下,“父皇新赏的织金,马上要入冬了,正好能用上。”
榭淮坐在一旁看也没看道:“过于贵重,草民收受不起。”
他此时只觉自己可气又可笑,他以为李焽凤同自己一样在大泽生活过,他又同济泩有那样的联系,自然对大泽情感深厚。可如今他忽然明白,自己如何思念大泽又与他人何干,便是自己心中再如何怀念,江唤行日夜在他身边他可曾为大泽同他说过一句重话?栖梧和白舒长就在近旁他可曾再去主动联络什么?思及此只觉难过与羞愧到五内俱焚气血翻腾,“殿下先坐,草民告退。”
李焽凤在栖梧跟前得不到一个好脸,白舒长虽然听他话可那只不过是忌惮他。他过往二十几年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得意过,这几月的人情冷暖落魄饥馁换来他父皇一句欣慰,换得他母妃安定欣慰,他只想能肆无忌惮地骄傲一回,却没想自己捧着热脸却一头撞进了冰窟窿里。
“不过一村野丫头,值得你同我冷脸?若非我赏脸赐她名字她指不定叫什么阿猫阿狗的。活着的时候就讨人嫌,死了还这么晦气。”
这二人本没想到一处又各有各的悲欢,自然说也说不到一处去。榭淮一时也顾不得想他为何一直攀扯媵靖,只听他一句顶一句一时被气得全身都抖起来。他不想再同这人说一句话,也不想再听他说半个字,抱起一旁懵懂的恬恬道:“王爷请回吧。”
李焽凤自然也没被人这么当头照脸地往外赶过,本欲发作却不知为何又压下了怒火换了一副诚恳的笑脸。
“本王今日前来是欲拜先生为客卿的。”
榭淮停下脚步一脸吃惊地看着这人说着鬼话。
“男儿有志,建功立业定国□□。先生心怀灵犀知微善悟,埋没于这方寸之地岂不可惜。”
榭淮被他逼得倒退一步,想要反驳却因被说中心中隐晦一时口不能言。
“那日车驾之上仓忙间能得先生点拨一语才助焽凤成就此一番作为,先生玉言更救下荆氏满门。”言罢他甚至撩起衣摆拱手要跪,榭淮觉得这人实在捉摸不透只想马上离开,回首却见江唤行僵立于门口。
李焽凤顺势迈了一步站稳,笑道:“江大人。”
榭淮一眨眼见江唤行脸上的面无表情变为一丝情绪也无,他走进来对李焽凤施礼道:“怀王殿下”。
“爹爹。”恬恬看了半天疯子表演被吓得够呛,扬着小手跟江唤行要抱。
榭淮见江唤行脸上现出些僵硬的亲和,抬手从榭淮手中把她抱了过去。
“今天都做什么了?”
恬恬掰着手指头说道:“淮淮念诗,小车,奶糕……”,最后加上了一句,“讨厌鬼。”
江唤行从善如流,对李焽凤道:“童言无忌,王爷莫怪。”
李焽凤的脸色变了又变,瞟了一眼榭淮道:“江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只是对一孤女尚且如此疼惜,背后要灭人全族时却也毫不手软。”
江唤行道:“杀伐果断不留后患,江某不及王爷万一。”
眼见三更将过,榭淮却羞愧得难以入眠。
送走李焽凤,江唤行便回了澹园晚饭只让人告诉榭淮不要等他。孤衾一人,榭淮用手指划着冰凉的被面,他一时放肆口出妄语酿成大祸已是事实,江唤行来时正看到他一拳砸在床上发出好大一声咚响。
“怎么,多大人了,睡不着还赖枕头吗?”
榭淮猛地坐起身,“你……你怎么来了。”
江唤行搓了搓手,解开斗篷坐上床边,灯影昏暗中见榭淮低着头恨不能化进黑影里。
“伏城来跟我说你早早躺下却一直没睡,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让我过来看看。”
榭淮一听更是把头埋进膝盖中,含混道:“他胡说。”
江唤行等身上凉气散了才钻进被子躺好,“那便是晚上吃多了所以才睡不着。”
榭淮年幼时才做过这等蠢事,听了赶紧摇头否认。
江唤行侧过身曲起一只胳膊放在颈下枕着问道:“那为何不好好睡觉?”
榭淮仍旧把头埋在膝盖上,他闻到了江唤行身上的酒味,良久才轻声道:“唤行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
他这一夜都在反复琢磨李焽凤的话,问题便出在荆氏满门四字之上。
荆氏为荆贵妃母家,便是李焽凤外祖一族。因贵妃受宠,荆氏飞黄腾达门人遍布。前任户部尚书是荆贵妃之父,现任户部尚书则是其长兄。官职也开了这子承父业的先河,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榭淮再充耳不闻也是听过知道的。若再牵连性命,想也知道是何事。榭淮必须承认自己的口无遮拦将江唤行此前日夜不眠的操劳之功败了个精光。
江唤行见榭淮不对劲赶紧坐起道:“这是怎么了?”他凑近去看榭淮,可榭淮越把头埋得深。一滴泪水滴落在被面上,在静夜中“啪嗒”一声响。江唤行叹着气轻拍着榭淮脑袋,“好了好了,哭完还怎么睡,明天眼睛得肿的睁不开。”
榭淮越听他软语劝慰越觉愧疚,只能徒劳地重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唤行听他这样说也是满心酸楚,如今只庆幸榭淮并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好了。”
江唤行用了些力气才把缩得紧紧的榭淮拉开,凉夜孤衾寒怎比得帐内鸳鸯暖,榭淮便手脚并用地把江唤行圈了起来。他到底是个成年男子,长胳膊长腿的好像挂在江唤行身上,两人一时都觉得好笑便都笑出声来。
江唤行擦掉榭淮脸颊上的泪水,“睡吧,夜深了。”
榭淮并不动,看着他正正式式地道了一声“对不起”。
若说江唤行不生气那是假的,初知的震惊到愤怒,心寒到失望,他除了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弄人外还能怎么样。百来日夜不眠蓄力待发,却一朝败露功亏一篑。他仔细梳理过是哪里出了纰漏,最终只能归咎于命不该绝。
“你是怎么猜到的?”
江唤行知道榭淮在江府生活在一种拘谨又疏离的状态,自己的书房他一步也不踏入,白日里自己不在他也不会待在澹园。江唤行认定榭淮,他二人会携手一生,不明白榭淮为何如此区分彼此。榭淮当时回答说公时私时要分开,而自己只属于江唤行真正在家的时候。
自那以后江唤行便尽量不把公事带回来,在家时只一心一意陪着他。偶尔实在忙不完又不想榭淮离开,榭淮便在一旁或写字或作画,二人偶尔闲话一二从不多说其他。
榭淮其实也没仔细想过,此时捋了捋前后道:“我看了他的折子,一言一句皆是适用之法。”
榭淮没得到江唤行回应,抬头见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自己头发。“方法可行却不让行……再加上之前清点……便是未雨绸缪也有些不寻常。我便想是不是有什么不是不行而是根本不能行的事,所以……”
江唤行听完感叹道:“小淮真的是心怀灵犀知微善悟……”
榭淮不由一怔,“你那时候便在了……”
江唤行吻着他额头,“以后离他远些,此人心术不正。”
榭淮赶紧拉了他一下,臣子岂可妄语皇子。可他也看透李焽凤此人,“我不会再见他的。”他又想了想李焽凤这横冲直闯的做派,补了一句道:“他再来我便躲开。”
江唤行拉开榭淮手脚带他躺倒下来,“好了,现在能睡了吧。”
榭淮闭着眼睛点点头,“哥哥晚上吃的什么?都没过来一起。”
江唤行本是想过些时日再说的,可既然榭淮问了,“晚上湘明过来了,我们一起喝了点酒。”
“月兄?”
江唤行嗯了一声,榭淮离开那年他们都已入宫学,了无生趣地走着各家安排好的路,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败给了现实。彼此间变得交深言浅,幼时相互打趣的话也再没人提。
刚经历李焽凤一事,榭淮生怕自己问出什么再透露出去惹事,便道:“我记得他同哥哥一般大来着。”顾家的长子,如今应也有要职在身。深夜过府相谈之事……榭淮识趣地没再说什么。
江唤行心里却在想别的。他一心把榭淮圈养在这淮园中,可他终究不是女子,要不然李焽凤的话何必让他落荒而逃。
“葉白要成亲了,我们一起去观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