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应是人生一喜事，榭淮站在一旁，室内皆是浓苦药香。大桶大桶的仍在沸腾的药水被置于床下，蒸腾的药汽让他口鼻皆是苦涩。
白舒长有些高兴地上前，“师兄师兄，你看是榭淮。”
床上那人最终也没睁开眼，榭淮见他穿着齐整，仿若那年春日祭时的装扮很是隆重。可此时生魂已去，留下的平淡的面容让榭淮想起那年石锁上毫无可恋的脸。
“栖梧……”
飞花拦住榭淮摇了摇头，“他已自绝，只因非人非怪所以肉身未腐。”
“你胡说！”白舒长立刻反驳。他拽过榭淮，“你看，我师兄还是暖的，你看。”
榭淮也是不信的，他轻搭上栖梧的手，可那哪里是暖的。药汽蒸腾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凝成了一点暖意，榭淮握着，只觉湿冷。
“伏城，帮帮我。”
“不行！”飞花和白舒长一同开口道。
飞花上前瞪着白舒长：“你明明知道生魂识灵十分凶险，他已经没救了，你何苦诓骗榭淮？”
白舒长摇了摇头坚持道：“可我师兄不一样，精怪才没这么容易死。”
飞花嗤笑一声，“得道如青苍大师尚有五绝之日，何况他一半人半妖。你若胆敢让榭淮有丝毫损伤我必让你血溅当场。”他说完在榭淮陌生的目光中别过头去，“我们这些精怪本就不通人性，你们应该早就知道。”
伏城伸出手掌拍了拍飞花头顶，在飞花的张牙舞爪中又赶紧退了开。“我可以试试，可若有万一我必先保证自身周全。”
榭淮尚不及开口那三人便如有默契一般决定了下来。伏城最是知道榭淮命门，他只轻飘飘一句“江大人还等你回去呢”，榭淮便如众人所愿闭上了嘴。
识灵术并不复杂，只需凝结自身灵识融入另一人灵识中即可。若是寻常，须臾便能知晓对方情况，可如今栖梧仅靠药物残留一息，若中途有变，识灵之人怕也会命殒当场。大泽之时青苍将这些术法悉数教与榭淮，只可惜榭淮到底□□凡胎依仗大泽尚能结气凝神，于这俗世之中不借外力实难有所作为。
“师兄他……后我见过他一次……”
“他有说什么？”
白舒长摇了摇头，“让我离开罢了。”
“那你是不是还试过？”
白舒长顿了一下道：“试过，可是他不愿再见我。”
“好事。”
“什么？”
榭淮看着白舒长道：“他尚能回绝说明生魂未散，若能再见便有一线生机。”
白舒长绝地逢生一时大喜，可又想起栖梧说的话不由悲从中来。榭淮看着又要发作的飞花摇了摇头，此时并非刨根问底的时机，“咱们先救人。”
伏城并拢双指凝神而出，一瞬便没入了栖梧眉间，榭淮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没想片刻伏城便醒了过来。
“怎么样？”
“拒绝。”八壹中文網
伏城说完再次凝神，同样片刻而出道：“避而不见。”
如此反复，榭淮见伏城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榭淮拦住他再要尝试的手道：“如此对他也是损耗，还是我来试试。”
栖梧忌讳自己出身，恐怕他因为这层原因也不愿来见伏城。
白舒长只当榭淮是救命稻草，想他来了他师兄也便好了。此时知道并非如此，有些艰涩道：“算了吧，算了。”他想若是栖梧醒来怕是会一掌拍死自己，不如就这样，自己舔着脸跟他走，他师兄总不能再一巴掌把自己扇回来。
榭淮把他踢开栖梧身边，“早知如此你何苦招惹我来。”他停了一下又道：“若是可以我不想连累飞花和伏城，可现下我需借他二人之力方能成事。我只要求你一事。”
白舒长知道榭淮要说什么，可他不愿意，便抿着嘴唇不答话。
榭淮并不理他，道：“不要为难江唤行，他是我的命。”榭淮见白舒长先是一怔，而后哆嗦着嘴唇似是急于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我若醒不来便当偿还大泽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牵连到他。”
榭淮入定前又想起一事道：“你知道恬恬是不是？那是靖姐的女儿，别伤害她。”
飞花靠在榭淮腿边，看伏城一掌拍在了榭淮后心。榭淮身体不由向后倒去，一点微光自他眉心而出轻飘飘的。三人看了都察觉出不对，榭淮灵识的状态极其缥缈，那并非身体无恙之人的状态。飞花伸手要去拦，伏城抓住他摇了摇头，这时那灵识似是才找到栖梧，微光忽闪着没入了栖梧眉心。
榭淮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轻盈，大泽葱郁的景致迎面而来让他好生欢喜。他在心中轻声问道：“栖梧，你在吗？是我。”
得不到回应榭淮也不急，他能进来说明栖梧还在，只不过躲在哪里就需要好好想想。榭淮扬手招来鹏鸟，“走，带我去仄言院。”
榭淮伏在鹏鸟背上，他一开始以为所见是山火前的大泽，可从空中细看却能发现些许不同。鹏鸟振翅飞了片刻，将榭淮放在仄言院的山脚下便消散了。
榭淮伸手摸着一旁的赤红木灯笼走上了小桥，想起初来时懵懵懂懂地跟着青苍后面，过赤红的界门，顺着红灯石阶走进了仄言院。榭淮知道青苍已去，当年在门口等他的媵靖也去了，可他仍提着衣摆往上跑去，便当做大梦一场又何妨，若是能得再见。
仄言院内极静，榭淮推开秋草窗半掩的门，院落中那株参天桐树已然不见了，空落落地一丝生气也无。他仍是难免失望便坐在廊下环顾四周，想原来空无一人是这样的滋味。
他坐了片刻想起自己是来寻栖梧的，不由叫了一声：“栖梧！你在吗？我是榭淮。”
榭淮等了片刻仍是毫无音信，便要离开往如意院去。可他又想起过往种种，便道不如先去故渊济泩墓那里看看。栖梧同济泩感情深厚，两相比较恐怕故渊那边可能性大些。
忽然院外传来脚步声，榭淮大喜开门而出，只见竟是青苍和济泩相携而来。他二人说笑着经过震惊的榭淮跟前却对他视而不见，榭淮伸手去拉，却只抓住一丝山岚。忽而由远及近又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榭淮见远远的一个小男孩追了上来，济泩回身牵起他的手，那小孩子拉着济泩转了半圈站在了济泩和青苍中间，又伸手抓住了青苍，三人笑着往琉璃光去了。
这只怕是栖梧所想，榭淮追在后面，见琉璃光内那小男孩在水池里净了手脚，济泩抱起他直接放在了走廊上。榭淮等他三人都进了屋才手忙脚乱地褪去鞋子也追了进去。
琉璃光内地面仍是光洁如寒冰可映人，有一人居中而坐背对着榭淮。他手边散着纸张笔墨，一见便知是在作画。刚刚那个小男孩这会儿突然不见了，那人开口问候道：“师父和先生回来了？”
有刚刚那三人在先，榭淮想此人也怕是山岚所化当不得真，所以也没有开口问询。他待要上前一探究竟……
“榭淮。”
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榭淮同那坐在琉璃光中央的人同时回首，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庞，一个朝夕相对，一个朝思暮想。
榭淮在栖梧要躲开时一把拽住了他，四周景象瞬间崩塌，湿冷的水汽裹挟着狂风，榭淮手指深深陷入栖梧的皮肉中，不能松开，不能松开。
再次醒来榭淮已然身处故渊之中，风助水拍天，复袭石岸边。榭淮身后倚着什么，他回头见是一座小小的界门，可这并不是济泩的墓
榭淮见栖梧被他抓着就在身边，闭目躺于界门之下，衣摆长长延入故渊之中，如一滴落入墨中的水……他突然明白原来这是栖梧的墓。
远来的雷声伴着急雨，榭淮在滔天浊浪中大声唤着栖梧。这便是栖梧将散未散的生魂，一半已然融入无尽故渊之中。
榭淮气急悩急，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栖梧从故渊中拖上来。既然得见便不能轻易放手，榭淮恨声道：“便是死也要死得明白。蛊鹫！”
血线于空中凝结，顶着劈裂万物的冷风发出一声凄厉嘶鸣。
“飞花伏城！你们在吗？”
那蛊鹫展开双翼，榭淮用双臂锁紧栖梧胸膛背对着它道：“起！”
蛊鹫利爪掐住榭淮双肩，痛入骨髓也比不得从故渊口中抢夺栖梧来得振奋。蛊鹫被鲜血激励着平地拔起千丈，水汽狂风却不作罢，丝丝线线缠紧了它的喉咙。
“放下我，榭淮。”
蛊鹫同榭淮相连，它被扼住是以榭淮也好不到哪里去。榭淮迅速寻找能落脚之处，这才看到重雾外林海间一柱石峰高耸无边。蛊鹫得令扯断束缚带榭淮向那处飞去，及到近前榭淮才认出脚下竟是仙都峰。榭淮入大泽时此峰已折断多年所以不得见其盛景，他有日采风至此惊奇于两峰依偎其间仅余一线可通，峰间一古柏化出人身同他攀谈诉说此峰未断前的奇险。榭淮听其所述觉得仙柱峰过于直白，便在纸上绘完后写了仙都峰三字，取临上如登仙的意思。只是他当日所绘仍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此峰一柱擎天首尾略粗中间极细如天地抵指针锋相对。
“到上面去。”
蛊鹫复向上飞去，只是途中已见力竭之势，而那峰顶仍遥不可见。
“栖梧！栖梧！我知道你在。”榭淮不知他为何一心求死正要劝说，突然耳边响起飞花叫他的声音。榭淮大声吼了两声却发现那声音愈发嘈杂且似乎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蛊鹫被从故渊追来的水汽浓雾逼迫得四处逃窜，榭淮拽紧栖梧发觉声音真的是从九重云霄中的峰顶处传来：“往声音大的地方去。”
蛊鹫羽翼已开始零落，榭淮突然想自己就这么擅作主张地走了，江唤行怕是会生气。可他答应了青苍，他不能见死不救独善其身。
蛊鹫伸展双翼引吭发出最后一声鸣叫，然后它低头用锋利的喙一口衔住了榭淮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