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淮自从得了那喜帖几日都神思不宁夜夜多梦,这东西来得蹊跷,若是他大哥或江唤行要告诉他直接说开就好,偷偷摸摸送来又光明正大地摆上,像是笃定他必然会去一般。可自己也确实要如其所想,便是自己这次不去想必日后还有别的等着自己。他不知是不是自己无意中惊动了什么,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还能不被伏城和飞花追回去,若是一朝不备牵连到江唤行他连想想都一身冷汗。
这日早起飞花先去画馆送了早前一位主顾向济淮定的泠池双鹤图,然后拿着银钱去玉石阁取了之前榭淮看上付了定金的那只玉镯。飞花对自己的兔爹兔妈毫无印象,便是看了那么多话本也对于娘要嫁人这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办完事便一刻也不耽搁地往回走,至奉紫街时远远见伏城已经请了大夫回来,便紧跑了两步同伏城一起进了江府。
榭淮一辈子都没觉得有如此丢脸的时候,毕竟因为落枕而主动去请大夫的想必也没谁。起先尚能忍着并未在意,可到了今日越发动弹不得。因明日必要出门这才主动让伏城去请了大夫来。
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大夫净了手沿榭淮双肩一路捏上去可榭淮却又觉得哪里都不疼,只当大夫无意间拂过他颈后向下一寸时榭淮才疼得一哆嗦。大夫又细细观察一番,只是觉得此处皮肤有些发青于其下骨骼并无不妥,便询问是否无意中有跌仆损伤。自那日被外人摸进园里,伏城和飞花夜间必有一人守着榭淮不敢疏忽,闻言都摇了摇头。大夫开了内服镇痛及外用的药膏,如若三日仍无缓解则再来复诊。
是夜,榭淮难得老实喝了药乖乖趴在床上让飞花给他敷药膏。等飞花敷好榭淮也睡熟了,伏城搬了小凳来他二人便在一旁守夜轻谈。
其实伏城倒是能稍微理解一些的。他幼时同娘亲颠沛流离受尽冷眼,有些人劝过他娘扔了自己寻个新去处重新生活。他当时又怕被娘扔了又想让他娘扔了,又怕又自责的滋味至今铭记。只不过他娘最终成了一抔土,没来得及有机会去选择什么。
榭淮想必也是如此,过去的事他在回到安京后都有慢慢同他二人讲,诚心诚意毫无隐藏。任谁爹娘合离尚能释怀,可爹在病中娘却急切他嫁,愈发印证他不过是情势与权势下带来的一个拖累,一时难以抒怀也是常情。
榭淮外祖家还在原处,只不过如今好好修葺加盖房屋后看着很有些气派。此时院中放着鞭炮门前红绸喜字,榭淮远远看着也能感到那边的喜意。伏城看了一眼帷帽里榭淮模糊不清的脸又看了一眼飞花便拿上礼盒走了。飞花把头靠在榭淮肩上轻轻撒娇,榭淮压下心头的说不清道不明:“咱们去那边树下坐坐。”
飞花点了点头三步两步过去掏了帕子出来铺在树根上,榭淮同他坐在一处揉了揉发酸的小腿。从天蒙蒙亮便到了此处,眼看正午已近,飞花拿出随身带的水和饼子分给榭淮。
榭淮摆了摆手道:“你也去看看吧,婚丧嫁娶是这俗世中的大事,都要宴请的。乡下席面虽然不精致但是味道很是质朴,自家做的糖也好吃。”
飞花的兔牙在饼子上留下一个一个牙印,灌了一口水闷声道:“我才不要。”再说他已经和伏城商量好,一人替榭淮送贺礼,一人陪着榭淮防备那钓了榭淮出来的人。
树下生了不少狗尾草,榭淮拔了一些缠成小兔子的形状给飞花玩。飞花一边撇嘴说自己可不是小孩子,一边又把草兔子好好放在膝头。远处又传来一阵紧密的鞭炮声,然后锣鼓响起,想来是迎亲的轿子已经到了。
喧闹暂歇,飞花突然抬起头道:“应是伏城回来了,咱们走吧。”
榭淮原先是打算跟着花轿看看他娘要去到何处,可此时突然觉得没意思得紧。自己在他娘那边已经是个埋土里的过去了,她如今彻底和侯府断了联系扯了新日子,自己却眼巴巴地何苦来呢。“不去了,我带你们去相逢楼下馆子吧。”
飞花听了赶紧道:“咱们买回去吃,今天江唤行不是要回来吗?你给我的零用我都攒着呢,他给了我兔子钱那我还给他一壶雪里梅。”
这还是榭淮第一次听飞花主动提起江唤行,读懂他那点小心思后心中一软不由揉了揉他头,“好,你还想吃什么?上次唤行哥哥带回来的梅子干和蜜山楂还要不要?咱们可以去蜜饯铺子挑几样回去。”
飞花高兴地站起身,嚎嚎着要跟伏城说这开心事,却见从山下回来的并非伏城。
来人一身黑色粗衣,头发散乱,髭须邋遢。他撑了一把泛黄的油伞,面色浮白,眉眼皆是颓态。飞花先是一怔,见伏城被那人拦腰提着生死不明,不由绷紧全身暗道一声不妙。他二人应是打斗过衣摆上都是泥水,那人显然是看出了飞花的意图,哑着嗓子道:“我不想动手,只是来说句话。”
榭淮正抬手给飞花掸屁股上的土,他爱穿浅色的衣服可性子又跳脱,每日里爬上爬下晚上换下衣服来必要心疼一番。那声音是他听过的,一时前尘过往倒退而过,最终停在了那年那人一身白衣懒散自在。榭淮见那人上前来把伏城轻放到了自己身边,然后看着他勾起唇角似笑非哭嗯了一声。
榭淮想过他们总有相见那日,甚至他盼着这一天盼得日夜焦灼只能暗自宽慰时日尚短。重回安京,冀府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孤助无援既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引祸牵连江府,又万万放不下大泽只能竭尽自身寻求真相。思虑再三所长唯有作画,便以画为信,幅幅画尽大泽风采或售于画馆或散于市井,只求未归人得见,只盼他乡一叙。
可如今故人归来,却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