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过往像是山间的风在榭淮耳畔咆哮,最终变成了那年呈阳街上明媚日光下的叫卖声。他想,也许伏城听错了,也许只是姓氏相同罢了,也许是同音而已…可榭淮心里没由来地怕。
此等“小事”想必冀侯是不会亲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好和最坏的结果就是来的是他大哥。
“我下山去,给我一样信物,得让那些孩子们信我跟我走。”
“我跟你一起。”
榭淮摇了摇头,“此时仄言院同门户大开无异,总得提防不轨之心。你与其跟着我,不如上九重峰把齐生先生请来。”
榭淮又对久微道:“先生,你与我如实说,我师父是不是身体有异?”榭淮说完没等久微搪塞又道:“他便是一时失神也不至于让外人伤至如此。”
久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青苍自煞气一事后一直精神不佳,榭淮此前只以为他失了济泩心绪难平。
“可是…”
久微点了点头,“是…”
榭淮起身道:“便按刚才说的,咱们分头行动。”
夜晚疾行并不轻松,飞花在前,伏城背着榭淮在后。
飞花跑出了不远又跑了回来道:“傻狗,你怎么停下来了,累了?”
伏城摇了摇头,他能感到榭淮心跳越来越急,那并不是什么好征兆。飞花上前把披风的帽子掀起一条缝隙,榭淮紧闭双目,满头满脸的汗珠儿。
他攥了攥怀里的药瓶,那里是久微的血。
“傻狗,我们带榭淮走吧。你不是说要带榭淮回他想回的地方去吗?我们带他去找那个叫江唤行的。”
飞花说完见伏城并不言语,不由更急,“我本也不是大泽的,这地方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娘都是死在这地方,你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回忆不是么。”
“榭淮不会开心的。”
飞花听了伏城的话只想说你说的都是狗话。可他最终仍旧拔掉了瓶口的塞子,托住榭淮头慢慢喂给了榭淮。“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跟你来这破地方,我宁愿漫山遍野的当个野兔子。”
他三人趁着黑夜躲在了永昼门的横梁上。榭淮此时好了很多,他握了握手掌觉得好久没如此有力气。来人怕是要比竹轩他们见到时多出两倍,营寨森严。最中间想是将军营,营地未见任何标识,榭淮远远见守卫将士右护腕上都缠着布,那下面应是能区分的标识。如此规模并有海捕文书想来并非假冒,可为何又需要隐瞒将士身份?
此时从副将营帐内走出一人,榭淮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追随他父亲的一位伯伯。榭淮与他家有过一些瓜葛,故此一下认了出来。
榭淮心下冰凉,若是他大哥统领,他总觉得还能求上一求,可若来者是他父亲…当初能把自己扔来,如今想是不会太在意一个要死的儿子。
“在那边。”
伏城给榭淮指了一个方向,榭淮见那些小马驹被圈在靠近树林的一边。娃娃们在大泽境外都现出原身来,此时三五一堆卧倒在地不知是生是死。山外人看来无外乎是哪里来的一群野马,可榭淮看来尚且揪心何况骁缨。
“我过去把圈禁破开,带它们出来。”
榭淮拉住飞花摇了摇头,“若是一两个还好说,几十人那么大动静不可能全身而退。何况还有□□手。”
飞花和伏城都仔细看着榭淮等他下一步指示,可榭淮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可没什么聪明法子。”
飞花听了认真道:“那你说说笨蛋法子也行。”
榭淮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斩将夺帅,浑水摸鱼。”
冀梅染在天蒙蒙亮时才合衣睡去,他隐约做了一个梦,想是小时候的事。梦里是榭淮在哭,他想不起来榭淮为什么哭,毕竟他这个弟弟眼泪比谁的都金贵。待他还想仔细想想就被帐外的喧闹吵了起来。
帐外的将士被不知何处投来的石子狠狠戏弄了一番,这才有人发现永昼门上坐着一个人。这个叫大泽的地方诡异得很,他们派了几队人进去,可都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再回神时又回到了门外。
冀梅染出帐顺着身旁士兵所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一缥缈人影一闪便隐在了层层雾气之后,破晓时分最是难以辨别之际,有胆小的以为见了鬼连带着不少人生了惧意。冀梅染来不及发怒,随破风之声一柄漆黑窄刀便到了面前。来人身如鬼魅没激起冀梅染心中的惧倒是让他生出了滔天的恨,他不敢想他竟然把榭淮扔在这个邪气的地方一扔就是七年。
来人出刀狠厉,刀影所到之处必要见血。冀梅染拔剑相搏,可却被那人压制得只能勉强防守住要害。
榭淮见从主帐中出来的竟是一名年轻男子也来不及多思,不知他是何人能调动他父亲亲随。可机会稍纵即逝他只能放手一搏。此人想是养尊处优的,功夫不弱只是不知为何一招一式具是怒气冲冲乱了自己章法。若是榭淮身体无恙时必能三招之内制住此人,可惜他此时也不过是一副外强中干的空架子。榭淮劈刀砍下,冀家旁系极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沾了光的亲戚他没必要下手犹豫。
冀梅染被那人压至单膝跪地,这才能在近处看到来人那双眼睛。他觉得自己是死到临头生出了妄念,那双眼睛不再似年少时那般圆滚滚的,变得纤长冰冷了一些,可想必笑起来还是小时候的那副模样。
“淮儿。”
榭淮被这一声唤得刀身震颤,他仔细看面前青年的脸,那不是他记忆里的冀梅染。
冀梅染突然一矮身,榭淮回过神来避过背后刺来的□□。他横刀架在了面前青年的脖子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那□□仿佛灵蛇,越过冀梅染直取榭淮面门。冀梅染一偏头,被那□□擦过脸颊,执枪之人立时收了手。
“大少爷。”
冀梅染抬手握住了挟持他的人握刀的手,他的手不自觉地在颤抖被冀梅染用手挡住。他用食指和中指探向了那人的拇指外侧,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冀梅染突然想起梦里榭淮为什么哭,有一年二娘子恼他不去送肉饼对他好一通打,不知她是拿起了什么揍榭淮时有一下直接敲在了榭淮拇指指根。冀梅染进屋时榭淮捂着手疼得打滚哭声都被掐在了嗓子里,后来多方寻医仍是在皮肤下留下了一个凸起,阴雨天时总能见榭淮悄悄揉那里。
山中无日月可世间时间飞逝,榭淮没料到隔过的七年时间会带来何种变迁。
榭淮被冀梅染一按才回过神来应对眼前。
“来者何人,还不束手就擒!”
榭淮怕被认出,不由压低声音道:“山野村夫,你们夺我马儿,我拿回东西便走。”
那些马驹本是将士探寻时无意间所得,他们本是要圈起来驯服的,可有性子烈的不惜四处冲撞触树而死,未免伤人他们宰杀了几匹不听话的,剩余的先圈在了一旁。
那副将更担心冀梅染的安危,低声道:“放了将军,你带回你的马。”
榭淮将秽除紧紧贴在了冀梅染脖子上,“□□手已就位,怕是我们只有被串起来的份。”
冀梅染一抬手,那副将得令立刻传令下去。
“我送你回去,你再放了我。”
榭淮抿着嘴唇使劲眨了眨眼,“好。”
榭淮挟持着冀梅染一路后退进竹林的迷阵,颤抖中秽除不小心在冀梅染喉咙旁留下一抹血痕。榭淮收回秽除,他看着一身戎装的冀梅染的背,他从来不记得有谁抱过搂过自己,可他大哥的背他怎么会认不出。
“淮儿,是淮儿吧。”
榭淮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一步,他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把自己大哥都忘记了。
榭淮蒙着脸低头站在那里,他身上那件白绿的披风让冀梅染想起了那年三月节的春衫。一别经年,当年的少年长大了,可那衫子仍旧孤零零地躺在闻雁斋的柜子里。都说睹物思人,可人明明早就不一样了。
“淮儿,到大哥这里来。”
榭淮摇了摇头,“你不是。”
冀梅染急切地向榭淮展示他的善意与担心,“大哥来接你回家。”
榭淮仍旧摇了摇头,南园里有他娘,可那地方毫无温馨快乐。冀府算是他出生生长的地方,可他一朝被弃已经不再挂念那里。他十三时有一个人答应带他离开,可那人最后也食言了。他想来想去竟只有在大泽,他才踏实地过了几个日夜。时日将尽,能少一伤心人便少一伤心人吧。
“我不回去了,大哥。”面前青年的面容渐渐与榭淮记忆中的冀梅染相重叠。他大哥其实长得很像冀侯爷,可他眉眼间的熠熠光彩却来自大夫人。他大哥在安京内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榭淮说不羡慕他那是假的。
可今日再见,榭淮见他眉间的皱痕这才想起他还有事要抓紧问。
“大哥,栖梧到底犯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