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雷从远方响起,轰隆声除了让人胸腹震荡倒不觉得声响多大。
榭淮捂着自己右腹才能按住那要人命的疼,“什么叫做没了?”他问完见白舒长面色青白话也说不出只能死命捶了他一下,“你说话!什么叫做没了?!”
那山雷一声一声越来越近,好像一个人在一步步地正从山下走上来。榭淮没由来想起青苍说过的阿霜殒身那天的雷声。
榭淮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伏城,带我去青源海石舍。”榭淮记得那石舍临水,想必栖梧是在那里出事的。
白舒长仿佛突然醒了一般,抓住榭淮道:“不成。”
榭淮趴在伏城背上抽出衣袖,道:“你来是干什么的?”
白舒长抬起胳膊抹掉脸上的泪,“我师兄最后说让我照顾好你,可是…”
“你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去找久微先生来。”
伏城一路背着榭淮飞奔,他跑起来的速度很快,榭淮被山风吹得无法睁眼,索性闭目想事。他心里无论如何是不相信栖梧是死了的,可又隐约觉得这是真的。山雷一声一声愈发紧密,阿霜逆天求来了一个女儿,栖梧到底去求了什么?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栖梧,在皦玉池,在仄言院门,栖梧说的那些话,他的语气,他的神情。
榭淮收紧了手臂,“伏城,我们得再快些。”
石舍内空无一人,伏城背着榭淮停在了水边。榭淮极目所见只能看到云卷波诡,再远便是浓重水汽灰茫一片。
榭淮唤出秽除,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伏城拦下欲以血为符的榭淮道:“有我在呢,你想唤什么出来?”
榭淮这才想起伏城可与自己共享修为。“蛊鹫。”上次鹏鸟落荒而逃后,榭淮便学了一个胆子大的以备不时之需。
伏城点了点头,抬手喝道:“来。”蛊鹫顺着榭淮手指所画嘶鸣一声凭空出现。
“你得带上我。”此时伏城倒是一点都不慢。
榭淮知道自己没资格逞强,在伏城背上趴好,伏城攀上了蛊鹫的爪子。
腾空而起,榭淮才觉得四方之气似是都在往水面深处卷。他们钻进水雾之中,目不能视,耳边只余云雾挪动间的沉重声响。此情此景,他真真一丝头绪也无,只能让伏城继续催动蛊鹫向云雾中央飞。
慢慢,云雾后可见似有黑影悬于高空,榭淮细看,并不是活物,而是石块之类的,很是方正。蛊鹫冲破云雾,那东西就顶在了榭淮眼前。
那是一方巨石,蛊鹫在其面前也犹如飞虫。但真正让榭淮觉得怕的是,那巨石面对自己的一面,赫然是栖梧的面容。
伏城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从没见过这等邪性的东西,抬手把榭淮挡好,四下寻找能避身的地方。
榭淮不知道眼前所见是不是就是白舒长所说的没了,但是显然这个没了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突然那巨石开始转动起来,蛊鹫到底凶恶,只向后撤了一下复又欺了上去。栖梧的脸突然被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阴森青幽的乱气。那团气息互相缠绕复又散开,渐渐组成一张年轻的脸,榭淮没见过它,它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是谁?”那声音非常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铃铃清脆,苍茫间反复回荡极其妖异。
榭淮不知此为何物不打算正面对他,催促蛊鹫先飞离此物。蛊鹫向下飞去,那东西却仍停留在空中,面朝榭淮刚刚所在没再动。
向下飞了不远,榭淮便明白他们是在哪里,是上次栖梧追他和栗香糖时他们动手的那片石台,原来这片水是故渊。此时石台上有几个人影,榭淮仔细分辨,栖梧便躺在石台中央。
“蛊鹫,下去。”
蛊鹫听令,带榭淮和伏城飞向石台。真的是栖梧,此时他躺在一个圆环之中,闭着眼睛。
榭淮一落地赶紧跑上前去,触手只觉冰凉。这怎么可能。
榭淮一贯自诩遇事冷静,可此时只觉手脚冰凉后背火热,眼前晦明交替,似被人拦腰死命攥着不松开。伏城突然觉得害怕,他摇了摇榭淮,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榭淮耐过那阵晕眩复又仔细查看栖梧。他身上无伤只似睡着,可就算此时仍是蹙着眉的,心上似是仍有放不下的事。
“榭淮。”
榭淮抬头,这才看到济泩,以及济泩身边昏倒的青苍。
“先生…师父…”
榭淮想上前去,只脚下软绵一时竟没站起来。榭淮狠狠捶了自己一下,不能慌。此时他才注意到颓坐于一旁的齐生。他不知怎么了,只呆呆的看着天上,身前散落着卷轴,上面杂乱的文字不知出自远古哪位高人之手。榭淮跟字引学过一段时间,拿了过来仔细辨认竟差不多能看全。
“殉生缚鬼锁?”榭淮仔细阅读见其上所绘同自己刚才所见极为相似,那锁半阴半阳,融合生魂鬼魄,如若炼成,即可锁闭大泽境,将其与俗世永久断隔。时间停滞,大泽将成为永生之境。
“你们炼这个东西做什么?”
齐生已然长生不老,青苍更是与天同寿,栖梧若想永生求青苍岂不更简单…
悬在高空中的那方石锁又开始转动,这次它面朝下,对着榭淮道:“我知道你是谁,是你让栖梧不听话的。”
榭淮握紧秽除,这次却是他把伏城拉到了身后。那怪东西竟然能思考对话,至此他已经完完全全失了分寸,竟开始思考如何能逃一个是一个。
“你是谁?”
天上那东西听了发出咯咯笑声,道:“我是阿霜。”
那名字出现在榭淮知晓的过往里,可是万万没想到它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阿霜。”齐生梦如初醒,挣扎起身跑到石锁正下方,“阿霜,你回来吧,阿霜。”
“阿霜”听了咯咯笑道,“齐生,齐生,你还记得我吗?”那声音非常空灵,仿佛一下子能问到人的心里。
秽除飞出擦过齐生额迹拦住了向往那怪东西的齐生。
天上那东西轻轻“咦”了一声,“你倒不傻。”说完一股劲风袭来,伏城护住榭淮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
那东西好像只是临时起意要同榭淮玩一下,一击不中也不追究。
“齐生,你叫栖梧听话,我不就回来了?”
齐生痴痴傻傻地望着它,“阿霜,你先回来,总会有办法的。”
“阿霜”并不想听他啰嗦,道:“你让他放弃,或者让青苍给我也行。”
齐生这次却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再害青苍了,也不能伤害栖梧。”他似是突然意识到栖梧已经被伤了,“阿霜,栖梧是咱们女儿的…”
天上那东西不知为何愈发兴奋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哦,要不是我,那个疯婆娘也不会跑去狼窝。”
榭淮像是被人抽出了脊骨,“你说清楚!”
伏城见自己小主子面若金纸,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仔细看了一眼栖梧,那日妖兽跟榭淮说的话他都有听到,可是这人怎么看都不和自己一样。
榭淮心中一时间涌起的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厌恶,“你怎么能害…”
“害?她本是个神识残缺的,要不是我将五千年的道行给她去弥补,要不是我分出一半魂魄替她挡了天雷,她早就死啦。”
榭淮不想再听它胡说,“你才早就死了!”
天上那东西从没被谁这样回怼过,一时被噎得反应不及,颤抖着呼云唤雾都砸向榭淮。
“该死!该死!该死!”
齐生抬手护住了榭淮和伏城,他记得榭淮。
天上那东西发了一通火一下子沉寂下来。
榭淮却仍不罢休,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骂道:“任性?你就是讨厌!”
齐生被榭淮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执意要和阿霜斗嘴。榭淮见齐生看自己以为他在此时仍旧不明真相还在执意护着阿霜,便要开口嘲讽。此时天上的石锁复又开始转动,栖梧那面旋转下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被“阿霜”那面转了回去。
此时它平静了很多,楚楚可怜地,“齐生,我豁出性命为你带来一个孩子,可是你却要将我捉住炼化我。齐生,你怎能如此薄情。”
齐生似乎堪不住薄情二字,只一个劲摇头,“我没有阿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
“想我吗?”天上那东西似是有些疑惑,“那你怎么看不到我,齐生?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可你却在跟他说笑。”
一股劲风从天而降,直直奔向了青苍。齐生出手阻拦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济泩扑在了青苍身上。
“先生!”
济泩被那劲风透体而过人更缥缈了几分,他抱着青苍,摸了摸他的面颊。爱人只是被过往魇住了,他会好的。济泩抬头道:“那是大泽滋生的煞气,破了它就能救栖梧。”
天上那东西听完却说:“青苍喜欢齐生又不喜欢你,你为何要帮他们?”说完气势猛增,隐约有包裹住巨石另一半的趋势。
济泩低头看着醒不来的青苍,他有些难过,毕竟他们还没有更多时间互诉衷肠便阴阳两隔。“先生!你得信师父!”
“阿霜”听了榭淮的话有些得意洋洋地,好像榭淮越愤怒就证明它说得越对。榭淮他只庆幸“阿霜”死得早,否则自己在大泽的日子恐怕没有这些年的心平气和。
天上那东西不断地转着,有时高兴就咯咯笑,说什么马上就是我的了。有时不耐烦就嘟哝,“明明是你自己要殉生的,为何还舍不得。”
栖梧还没死!
伏城小声对榭淮道:“炼器需要阵,是阵就能破。”
榭淮想起他在上面时看到的地上的纹路。“如若不是我师父哪有你,你为何伤他?”
“阿霜”听了很是开心,“蠢材,明明是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心上人,所以才心神动荡至此。咦?可是他喜欢的是齐生呀。”
榭淮听到此,发现天上那团煞气似乎不只“阿霜”一人。
齐生将榭淮推离了石锁下方,“阿霜,你回来。我会和你解释清楚。”
榭淮慢慢挪向地上的纹路,“我师父和先生本是一双眷侣,同他有和关系。你们的事为何牵连他人。”
此时的“阿霜”似乎恢复了神智,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真的吗?”那声音很是纯真,榭淮不忍对他口出恶言,肯定道:“当然。”
“那他为什么看不到我呢?”
榭淮语塞。青苍无法同济泩相见只因栖梧身世,可齐生和阿霜之间又是为何?他又想到那句…
“你骗我,你骗我!”
劲风狂卷而来,伏城带着榭淮四处逃窜,饶是如此,仍被削去了肩上一大块皮肉。
伏城见榭淮红了眼圈,虽然身上疼,但是身边有人疼自己了,讷讷地说:“我不怕。”
榭淮撤下衣摆将他伤口包住,摸了摸他头,“傻狗。”
“傻狗”确实不聪明,仍旧努力护着榭淮继续沿着脚下繁复的花纹一寸一寸挪动。距离齐生刚才示意他们的方位还有一段距离。
齐生虽然把自己留下吸引“阿霜”,但是他面对爱人根本问不出那些过往。
仿佛聊天一般,榭淮随口问道:“是你蛊惑怀巳杀害了济泩?”
天上那东西似是被什么东西阻碍,转动得有些滞塞。“真是个麻烦东西,”它喃喃自语道。
榭淮知道栖梧能听见自己说话,追问道:“你为何要让我娘杀害济泩爹爹?”
“阿霜”似是对此时的阻碍有些烦躁,道:“我只是想拿回我那半分魂魄,谁知道跟她一接触她就发疯。可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榭淮想,青苍说的,阿霜是个任性的小东西,这话可真中肯。
“阿霜,”齐生伸出手臂,期望像过往一样,只要这样做阿霜就会扑过来。“栖梧是咱们的后人,你不能再伤害他。”
“阿霜”听了有些恼怒,“我要他身上那五千年的道行,你让他给我,我便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