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淮知道栖梧归来有一段时日了。
白舒长呢，照旧隔一日来一趟琉璃光，出发前跟栖梧报备，回去时跟榭淮道别，可那俩人听了都是点头表示知道了，竟没有一句话让自己带的。他对这些事有些不得其解，特意去问过媵靖，可是媵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白舒长不得不重新审视了自己一番，难道自己真是个傻的？
这天天光才微亮，榭淮便惊醒过来。他梦见那年照影亭内烤鹿肉，一转眼怎么自己跑到炭火上去了。飞花和伏城睡在他两侧，小脸具是红扑扑的很是可人。榭淮见窗棱上映出一人身影，知是故人来访，披了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二人已经一年多未见，再见觉得说不得生疏还是熟悉。
“身上可好些了？”
“嗯。”
“今日有什么安排？”
“没有。”
“我想带你去皦玉池，去吗？”
“好。”
仄言院外等着一匹吉量马。榭淮自己道行微末，幻化出的言灵都有种将散未散的朦胧感，可面前这匹同实物无异，缟身朱鬣,目若黄金。榭淮伸手拍了拍，和打在骁缨身上的手感一样结实，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我。”
“嗯？”
虽然白舒长说榭淮好多了，但栖梧今日见他仍是一脸病容，想来那要命的伤不是说能治便能治的。栖梧把榭淮扶上马，仰头道：“虽然没得了济泩爹爹的真传，但到底是跟他好好学过几天的。虽然…”虽然被骂手指头比筷子还硬。
榭淮抿起嘴唇，“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栖梧也面色缓和了不少，“坐好，路上累了跟我说。”于是他牵起吉量带着榭淮，下石阶，出界门，上行而去。
此时已至盛夏，饶是山间绿树成荫也难免燥热，榭淮坐在马背上又是热汗又是虚汗，行至一半便有些忍耐不住，想把身上的披风解开透透气。栖梧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再忍忍，往上一些就凉下来了，别再病了。”
榭淮听了点了点头，他近来感觉不好不坏，久微知道他心灰意冷后只眼观鼻鼻观心地恨声说大泽仙草无数，便是一年一年地续命也够他活。榭淮今年刚年满二十，不求建功立业也算得是个大好男儿，每日里悲春伤秋自苦想来也不是他的作风，自然听话地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喝药，再疼再苦也忍着。
栖梧带他继续向山上走，眼看就到了九重峰界门。经过界门再向上吉量就无法维持了，“我下来吧。”
栖梧止了他，“咱们往里面走。”说完领着吉量拐进了九重峰界门。
今天九重峰内照旧一片死寂，和那日他来时人声鼎沸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这样坐着进来行吗？”路上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惊，榭淮想找些话说就想起那日来时骁缨说的得走进来的规矩。八壹中文網
栖梧道：“没关系的。”
榭淮犹豫了一下又安心坐在了马背上。反正泽主是栖梧的祖父，自己能沾面子得好的事何必再逞强。栖梧领着吉量拐进了道旁一条小路，榭淮轻轻“嗯？”了一声。是那次栗香糖带他去如意院走的近路。
栖梧也想起这一节，那次他本是怕他娘担心，想着去如意院走一趟让他娘放心。远远见栗香糖带着榭淮从九重峰上下来心下不由奇怪，待他行至院门就看到栗香糖跪在榭淮面前。他这么多年一直牢记济泩倒地时肩上的伤，可榭淮每次被问及如何伤的却都谎称不记得。他当时立即“明白”内里缘由，这才惹出后来不少事端。想来沾了自己的事，只会让榭淮一伤再伤。
“这边。”栖梧带着榭淮走了不太远的距离，从腰际解下一块令牌之类的，挂在了路边一棵不高的小树上。林间雾气散去，又出现一条蜿蜒小路。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榭淮被激得结结实实地得了个喷嚏。
“那地方有点危险，所以设了这阻碍，以防误入。”
他们似是在下行，可是越走树木越矮，慢慢变成了成片的苔藓。满地皆是不知名的小花，各种颜色的，在如此冰凉的地方盛放，总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情态。
栖梧一边走一边在找什么，等他搬起一块大石头给榭淮抱着的时候，榭淮只有满头雾水。
栖梧看着他笑道：“拿好，一会儿有用。”那笑容里倒是让榭淮看出了调皮的味道。
复又向前了一段，栖梧终于又找了一块合心意的石头托在手里。
渐渐地秋蛩院内那种白砂石出现在苔藓间，榭淮起初以为是山雪未化，后来看白色越聚越多，发出的光芒也越明显。
他二人在一片茫茫云雾前停下，栖梧把榭淮扶下马，从吉量身上的袋子里又取了一件毛斗篷给榭淮围上。
“媵靖新给你做的。”
榭淮摸着那皮子，大泽境内可没有这个，你要是把谁家亲戚扒皮做衣服，这不是找架打么。
“她做了不少针线去山外换的。又怕看见你就掉眼泪，就让我带给你了。”
榭淮用手指拨弄着柔软的皮毛，“我改日亲自去谢靖姐。”
栖梧把帽子罩在榭淮头上道，“你要好好的，嗯？”
榭淮认真地点了点头。
“来。”
栖梧领着榭淮慢慢走，一直一直走到了白砂海的边缘。那砂海仿佛真的海水一般，上面流淌着波纹，风声呼啸之下有些诡异。榭淮打算上前仔细看看，却被栖梧拉了回来。
“看好了。”他说完把手里的石块扔进了砂海里，扑通一声，是水声。可榭淮看到溅起的只有白砂，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白砂下面只有白砂，我小时候带阿白来扒过，一直扒一直扒，可是只见白砂不见水。最后把阿白的手都冻伤了。”
榭淮没想到一向思虑周全的栖梧也有坑到白舒长的一天。
“任何事物落到白砂上都会沉下去，找是找不回来的，这砂海下似是有万丈深渊，不知通向何方。扔一下试试，往远一点。”
榭淮点点头，原来这石头是干这个用的。栖梧站在他身后托住他小臂，“一，二。”
石块借力，飞向了砂海深处，这次的扑通声更低沉，砂面上由远到近扩散出层层水纹。
“走，我们去那儿。”栖梧给榭淮指了云雾间一处小渚，其上斜生了两株不高的小柏，各自奔着自己的方向伸展，很是可爱。
栖梧御山岚于足下，将榭淮带在身边。吉量虽然只是言灵，可也不想冒险，原地踏了几下，告诉他俩自己可不去。
榭淮踏上砂海觉得脚下软软的，心里难免战战兢兢。他每走一步，都能在砂面上激起一小圈水纹。
“别盯着砂子，小心伤了眼睛。”
榭淮听了不再执着，一步一步跟着栖梧前行，等上了小渚才敢大声喘气。到了小渚上他才发现这小渚应是位于砂海中央，站在其上可以看见砂海边缘，所以这片砂海虽大，但是范围还是有限的。榭淮环视了一周，这条路…
他右手边有一条小路，虽然上面也有不少白砂，但是能看到下面墨绿的青苔。
栖梧道：“这条路虽然通向岸边，但是我们先往左边去转，回来再走，不是能看更多风景？”
榭淮扭头哼了一声，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迎面而来的山风裹着云雾，榭淮抬手，看雾气被自己手掌所挡，顺着手指间飞散又聚拢。
“云低砂白平野阔，风涌世遗随波流。”如果生来便在大泽，未染凡尘，那这里也不失为一个久居的好去处。
栖梧微微错步挡了风，“别大意了，病了又被久微先生骂。”
榭淮不知栖梧今天是怎么了，说话间总有两分孩子气。
“我想去那边看看。”榭淮指着左前方的岸边。
栖梧领着他下了小渚，又踏上砂海。走了小半圈，榭淮就知道这砂海并非圆圆一片，而是犹如一条宽阔蜿蜒的河在这片苔原上静默。
“怎么想到把白砂放到秋蛩院去的？”
栖梧带榭淮复又上了一处岸边这才道：“是按济泩爹爹的想法做的。”
“先生？”
“嗯，仄言院地势高，济泩爹爹便想在山下近永昼门的地方建几间屋子，想着以后方便带青苍师父出山。山下毕竟比山上温暖，他又怕青苍师父不习惯，就想从这里运白砂去铺在院中…后来有一阵秋蛩院人多，屋舍也建了不少，中间庭院内不知怎么安排，我就把白砂铺在了那儿。”
这世间唯有以真心报真心而已，榭淮想到。可他又想起了济泩和青苍，复又觉得这世间的不定数也多得很。
栖梧见榭淮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道：“这些事情以后再想，今日暂且放下？”
榭淮也不想扫兴，向前去看苔原上开的花了。
此地美则美矣，可是好人尚且待不了太久，何况榭淮现在这情况。栖梧带他又回到了那个小渚上，二人顺着榭淮最开始看到的那条小路往回走。那路初始尚且算宽余，但是越行越窄，榭淮便走在前面，栖梧跟在了后面。再向前行，那路仿佛要沉到砂海里去一般，好在此时已经能看到岸边，反而不会让人太怕。
“榭淮。”栖梧轻轻叫了一声榭淮名字。那声音低低沉沉，散在风声里有些飘忽。
榭淮停住了脚，他看了看脚下，想先回岸上。
栖梧停在距离榭淮一步之遥，他似乎很是犹豫，到底仍问道：“榭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榭淮抬头看了一眼岸边，天涯咫尺，咫尺天涯，可天涯就是天涯。
栖梧上前一步，轻轻将手扶在了榭淮两臂。
“栖梧，我…”
生与死之间，榭淮心里也就念着那一个人而已。
“我明白的，就这一次。”
榭淮觉得眼前云雾更重，栖梧的胸膛完全把他圈起来。
栖梧环紧了双臂，榭淮右腹那不自然的凹陷似乎好些了，然后他轻轻吻了一下榭淮的发顶。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那座富丽的宅邸里，那么多人，可榭淮却是孤孤单单的。就算不自在，也只能忍着，就算舍不得，也只能放开，就算无可奈何，也只能干熬着。他们当时想把他带出来，是希望榭淮能在大泽开心的。可是那天他哭得那么厉害，就算伤痛再甚，他会叫会闹但也从没那么卑微地乞求，求自己让他能回去，只为看上一眼。
“这个地方，”榭淮打破了沉默，“很漂亮，下次可以带飞花和伏城过来玩。那俩小家伙可不怕冷。”
栖梧放松了臂膀，“嗯，以后让阿白带你们来，那个小子疯，可能你们更能玩儿到一起。”
这大概就是做弟弟的不好，在哥哥姐姐眼里，永远都是那个倒霉孩子。
栖梧将榭淮送到仄言院门口，飞花和伏城已经在门上趴半天了。
“不进去和青苍师父说说话吗？”
栖梧抬手消散了吉量，摇了摇头。“榭淮，等你好了多回秋蛩院一些。”说完也不等榭淮答应，他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