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救,是他伤的是肉身,是脏腑!青苍你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
“你便是耗尽毕生修为,也补不了他的肉身。只是让他躺着活三年还是坐着活三年而已。”
……
“你若不信便拿我去煲汤。他是个凡人,不是精怪。就算齐生现在受了这样的伤他也活不了太久。”
……
榭淮觉得难受得很,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吊住了脖子反而不能沉沉睡去。身旁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他先是想到了梅清,又想起自己早就不在安京了。
“榭淮,榭淮?”
榭淮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睛干涩得生疼。
那女子握着榭淮手,“是我。”
榭淮知道是谁了,是栗香糖。
“你交待我的事情我都办完了。”
榭淮朦胧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只是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安心。
“榭淮!榭淮!榭淮!”
蝉声一声叠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榭淮猛地睁开眼睛,刺目日光让他头痛欲裂。
“呕。”榭淮将早先灌进去的药汁全数呕了出来,这才觉得胸扣轻快许多。
“榭淮。”那声音沉沉的,一把将自己搂进胸膛里。
“栖梧…”
榭淮苏醒的消息马上就传遍了整个大泽境,一时精怪妖兽都松了口气。狼族围杀榭淮的事败露,本以为仄言院和秋蛩院要拿他们问罪,谁想如意院最先动手,将狼族绞杀了个干净,据说是因为那帮妖兽先对栗香糖的徒弟动了手。可杀光狼族只是最开始,后来揪出来的参与到其中的妖兽也都被整族灭了个干净。虽然事出有因,但大家都觉得事情远没有看上去的这么简单,如果三院联合起来清理他们,大泽规又算个什么?是以榭淮一醒,大家都觉得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离自己远了一些。
飞花拉开栖梧一下子扑到榭淮身上,力气之大,让榭淮躺在被褥间头晕眼花好半天没有缓过来。
“兔崽子走开走开。”久微把飞花拎开,抬手搭在了榭淮的脉上,沉吟片刻道:“好了,无碍了。”
一屋子人听了这话都是各有各的心思罢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青苍拽起久微,“快去给我徒儿端药。”
你看,要是真的,久微早就跳着发脾气了。
“师父。”
青苍想过要是真到了再也听不到这声呼唤乐那自己又该如何,但想来也同过往一样,守在秋草窗内数日头罢了。
“臭小子,当初领你入门觉得你是最听话的那个,怎么变成最让我操心的那个了?”
榭淮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久微把熬好的药送进来,就叫青苍一起出去了,栖梧见那药仍旧滚烫,便晾在一边。飞花趴在榭淮身边,红着眼圈看榭淮。
“身上的伤都好了?”飞花听了这话泪珠大颗大颗地往外滚,榭淮本还想细问,可是一忽悠又睡了过去。
他分不清是身上沉重还是心头沉重,复又想着自己活过来也要死去那不如就现在也不差。朦胧间觉得自己被扶起,温热的汤药十分苦口,他本是要躲,但是听那人一声叹息,到底没有舍得。
由夏如秋,天气还是一样难耐。榭淮无法起身,只能躺在琉璃光中,是一身接一身的出着虚汗。
凉凉的帕子先是抹去了榭淮额间的汗珠,然后又换了新的来给榭淮擦了手心。榭淮睁眼,是黑黢黢。不过他现在改名叫做伏城了。
想是青苍欲为榭淮延命不成,内心苦闷,随手将五千年道行给了黑黢黢,谢他对自己徒弟的相护。黑黢黢得以成就人身,可此时众人也顾不得他,他就自然而然地留在了榭淮身边。
“主人。”
榭淮让他叫得差点被口水呛死。
黑黢黢似是想起了什么,讷讷地又叫了一声:“榭淮。”
榭淮一抬手,他就把头放在了榭淮手下,榭淮这才摸到了他蜷曲的黑发,道了一声:“乖。”
想是青苍那五千年道行确实深厚,明明才不大的一只“狗子”,却修成了青年人的模样。榭淮还记得茹乡内,他为自己清理伤口时那双肉呼呼的大爪子,只是此时可爱的肉爪子早就不见了,唯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给自己拧帕子。
伏城不知道榭淮为什么叹气,一时拿着帕子不得动弹。榭淮见他仍旧是那副呆呆的模样心里纳闷,飞花在兔子形时也是呆呆的,可修成人身后却鬼精鬼精的。怎么伏城原身的时候呆呆的,修成人身后还是呆呆的?果真拔苗助长可不取也。
伏城见榭淮也不吩咐他做什么,小心翼翼地净了给榭淮擦脖子上的汗。
“臭狗,你做什么?”
飞花当当当当跑过来,抢过帕子一把推开伏城,“你再对榭淮好,也没有另外五千年道行给你!”
“飞花!”榭淮虽然气力不济,到底语气非常严厉,飞花一时被吓得噤了声。
窗外蝉鸣在停歇片刻后复又大声聒噪起来,更衬得琉璃光内安静地可怕。榭淮身上不适,难免性子上烦躁,话一出口也后悔。于是他抬起右手招了招飞花,大兔子立刻乖乖地坐在了榭淮身侧。然后榭淮抬起左手招了招伏城,“狗子”呆呆地跑到榭淮另一侧,也乖乖地坐了下来。媵靖和栖梧一进琉璃光,就见一兔一狗左右两边认真地给榭淮擦手。榭淮的手心被擦得泛起红,再擦怕是要擦秃噜皮。
“去外面看着炉子,一个上面熬的药,一个上面煮的汤,别干锅。”
飞花伏城听了互相看了一眼,兔飞狗跳地往外跑。榭淮只来得及对他俩背影嘱咐道:“别打架!”
媵靖把换洗的衣物放在一边,又去打了水来。栖梧将榭淮扶住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便让榭淮头昏脑涨又出了满头满背的汗。栖梧让榭淮抵住自己肩头,这才伸手解开了他前襟的衣带。衣衫褪下,露出了可怜的脊骨。榭淮有些喘,呼吸间肋骨清晰可见。右腰处往里凹了一大块,那是仍在复原的伤。媵靖拧了帕子给他擦后背,榭淮熬过了那阵晕眩,道:“谢谢靖姐。”
媵靖擦得仔细,眨了眨眼睛把泪水眨了回去。
身上干爽了,又换上了熨帖的衣衫,榭淮也觉得心里痛快了些。栖梧把榭淮放下躺好,又要掀开被子。榭淮阻了他的手,道:“我自己来。”
媵靖拉起栖梧道:“去看看那对崽子,汤熬干了还好说,药熬坏了久微先生又得骂咱们。”
栖梧收回了手,静静地出去了。
媵靖手快,掀开被子伸手解了榭淮裤带,榭淮赶忙拉住,急得叫姐姐求饶。
媵靖也不理,“臭小子跟我还害羞,姐姐一把年纪了都不在乎。”
这话说得细想是拧巴的,可榭淮被吓傻了,也没能深究。
“阿白回神之前都是我照顾,他到七八岁时还让我抱着洗澡吃饭呢。”
白舒长的身世栖梧跟榭淮讲过。济泩殒身后仍是需要入土为安的,栖梧领了济泩亲子的头衔,自然要去送葬。故渊归来,白舒长就被放在了秋蛩院门口,三四岁的模样,人却是呆呆傻傻的。想是刚刚失去了至亲,栖梧便把他捡了回来。
“我是第二年被收留进大泽的,山外艰难,来了大泽才第一次吃上饱饭。”媵靖为榭淮换了干净的裤子,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准备拿去洗。
“同我一批被收留下来的有百来个,可惜病的病死的死,还有一些又出山去了。我来了就开始照顾他俩,后来也就一直照顾了下去。”
七八岁的媵靖,模仿着山外见过的母亲那样,照顾整日心事重重的半大的栖梧,和痴痴傻傻的白舒长。许是她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上天,傻阿白竟然慢慢开了窍,懂得越来越多,学的也越来越多,就像是一个被封闭在夜晚的幽魂,越来越习惯在日头下生活,于是栖梧便取白日渐舒长的意思给他起了名。
“栖梧虽然比我大一些,可到底在我心里就跟弟弟一样。你也一样,榭淮,姐姐盼着你好起来。”
栖梧端了药和汤进来,媵靖道:“好好吃药。”然后拿了换下来的衣服出去了。
伏城托起榭淮,飞花飞快地在榭淮身下垫了两个垫子,好让榭淮能半坐半躺着。栖梧舀了一勺轻轻扇了扇,这才递到了榭淮唇边。不是没让飞花和伏城试过,只是飞花性子急,第一次就把榭淮嘴唇给烫了好大一个泡。伏城呢,好像还用不惯一双手,举着勺子直接杵在了榭淮鼻子上。气得久微嗷嗷大叫,要把他俩宰了扔进药锅子。
那药里不知都有什么,苦得难忍,栖梧喂了一勺就停了下来。伏城两只手把住勺柄舀起一勺汤,飞花在一旁小口呼呼吹气,然后伏城小心翼翼地,把勺子举到了榭淮嘴边。他像是极其紧张,手抖得厉害,飞花只能举着汤碗在下面接着。
榭淮觉得兔子和“狗子”都可怜又可爱,喝了伏城喂的一勺汤,笑道:“我自己来吧。”
只是汤碗沉重,榭淮端起来也抖得很。栖梧捧了榭淮手:“小心。”
榭淮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喝了一肚子汤汤水水,此时也躺不下,几人枯坐着也是尴尬,栖梧便演示一些手上的招式交给飞花和伏城,然后看他二人互相切磋。
他当时收到青苍传书,说淮危速归,快马加鞭赶回,榭淮刚被从茹乡里救出来。化尘乃是妖兽和枉死精怪的尸骨怨念所化,好人进去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况榭淮腹部还有一贯穿的伤口。那伤口想必是被尽心照顾过,到底化尘凶恶,腐败已遍及脏腑。久微直言他寿数有限,就算青苍耗尽毕生修为也无力转圜。好在久微医术高超,大泽境内还有仙草无数,这才没让他两只脚都迈进鬼门关。
二人对坐着总得说点什么,榭淮问道:“山外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我没事了。”
“等你大好了我再出去,那些事本也没什么。”
榭淮听了嗯了一声,自己再说什么都显得刻意了。
“要睡下吗?”
榭淮点点头,栖梧给他撤了垫着的东西,扶他躺下。药劲上来只觉得身上松一阵紧一阵,只有睡着了才能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