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香,竹马情浓。榭淮将壶中酒饮净,便要席地而眠,美梦一场。
“榭淮,榭淮!”飞花把榭淮拉起来道:“走,我送你回去。”
榭淮摆了摆手,“你去玩你的,不用管我。”
飞花不依,“我要把怀巳师父送回去,正好把你送到半路,你快点。”
榭淮笑道:“哎呦,我们大兔子也能被师父交代做事了,栗子姨呢?”
“不知道,栖梧跟她两个人早走了。”
榭淮坐直了点点头,也是,飞花铁定不会扔下自己一人走,这会儿不跟他一起回,他怕是送完怀巳还要跑一趟。榭淮撑着石面要起身,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哎,你真醉了?”飞花看榭淮面上那点酒气红晕退了个干净,只听他又问了一遍,“栗子姨呢”。
“同栖梧一起离开了呀。”
“去哪里了?”
“嗯?”
“往哪个方向去的?”
飞花听榭淮的话指了岸边一个方向。榭淮的手抖得很厉害。
那年第一次见师父,他就出现在那儿,他说“故渊而来,不知怎的到了这儿。”
今天见栖梧,他问自己“肩上的伤可好全了?”
春风拂起榭淮一身冷汗。“白舒长可有跟去?”说完想起飞花一直说的都是“两个人”。
“师兄!师兄!”
渊渟跟精怪们切磋够了刚坐下想掬口水喝,听见榭淮叫自己,两步越上了水中石,只见榭淮已经唤出鹏鸟爬了上去。
榭淮又唤出一只指路鸟,对渊渟道:“师兄,去找师父,到故渊去,一刻也别耽搁。”说完乘风而起不见了踪影。
榭淮饮了不少酒再加此时心神难安影响意念,所以鹏鸟飞得也是忽忽悠悠。他四下张望,丝毫不见那两人踪影,心里一沉只怕为时以晚。山林蔽日起,在鹏鸟上什么也看不到,榭淮复唤出吉量,伏其背上往故渊赶,只是经过九重峰界门后,吉量也消散了,不知此处设了何种限制。山间小精怪见榭淮来都冒出头来,榭淮问他们是不是有看到栖梧和栗香糖,一群小精怪争相点头,幸运于自己没跑错地方。只是再一问,他二人已经上去许久了,让榭淮愈发心沉难明。他只一路狂奔,顾不得其他,至故渊边,见济泩临水望着自己的墓,榭淮看去只见水雾朦胧里栖梧长身立于那座小小的界门前,界门上面还挂了什么东西,偶尔飘动一下。
“是栖梧和栗香糖。”济泩轻声说。
榭淮又透过浓雾看去,仅见栖梧一人,并没有栗香糖身影,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挂在界门上飘着的是什么。
榭淮划破手指,在自己脚踝上画了风纹。“疾风听令。”
见了血的缚言术,本是青苍告诉他性命攸关无力为继之时保存好自己尸身,待后来人查明真相而用的,可此时他无法唤出言灵越水而过,只能强行为之。
风卷在他足下,吸起血珠落入浓厚的故渊水中,那水真的犹如活物,榭淮想,若是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妄害了他人性命,于此结局到能偿了魂归故里的愿。
栖梧一寸一寸捏断了栗香糖的灵脉,问她的唯有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杀我济泩爹爹。”
榭淮拔出秽除,一招归来双目闭,以斩首之势砍向栖梧。他是用了全力的,他知道自己伤不了栖梧,只求能让他离开栗香糖。
栖梧听见踏水声及风声,以为是青苍或是齐生,自然用了全力一把便握住了来物。榭淮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攥死了一般,有片刻是无法呼吸的。
栖梧没想到是榭淮,慌忙间才松开手。榭淮以秽除点地越过栖梧,横刀挡在了栗香糖身前。
栗香糖口鼻间满是鲜血,见到榭淮只能发出咯咯声。
济泩身死十余载,栗香糖都好好地瞒过了栖梧,只怕是自己什么时候露了破绽让栖梧察觉了去。榭淮看了一眼远处岸边,仍不见青苍赶来。
“你没事吧。”栖梧见榭淮虎口裂开,鲜血顺着秽除滴落。他从来不想伤害榭淮,便是当日执意带他回大泽,也是为他思量过的。
榭淮见栖梧上前,握刀横扫,逼栖梧停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算自己今天能在栖梧手下保全,栗香糖他也带不走。榭淮只能一面防备,一面去探栗香糖。栗香糖被拦腰仰面挂于界门上,发丝被血粘在身上,尚有一息只不知是不是就断在下刻。
“榭淮,”栖梧道:“这是我同她之间的旧事,你不要管。你身上的伤,我以后再同你道歉。”
榭淮听栖梧今日第二次提及他的肩伤,不难想是自己这伤上有什么让栖梧猜了出来。只不过:“事情并非你所想,今日咱们先带栗子姨回去,等日后我们再问问清楚。”
栖梧似是听见了什么孩子话,笑了一下道:“为何你也要骗我。”
他那话说得古怪,脸上神色也古怪,榭淮飞速于手掌手腕上画出雀纹,凌空紧握,喝道:“鹏鸟听令!”
他张开手掌,鹏鸟再现,“带栗子姨离开!”
鹏鸟抓住栗香糖腰间束带,展翅而起,可它惧于栖梧,竟带着栗香糖往故渊深处飞去。
栖梧见了嗤笑一声道:“你看,她合该死在这个地方给我济泩爹爹陪葬。”话语间脸上癫狂的神色只让榭淮毛骨悚然。
“我们回吧。”栖梧立于水上向榭淮伸出手,“收回缚言术,你脚踝伤了。”说完他膝跪下来,伸出如玉如竹的手指要去揩掉从榭淮伤口中滚落的血珠。
榭淮见此时机,一掌拍于他后颈处道:“压制。”说完反身踏水,去追远走的鹏鸟。
故渊深处,便是连青苍也不轻易去的,栖梧见榭淮冲进层雾之后,一时情急,竟真让榭淮那两笔黄符给压制下来。
苍茫绝域,寥落虚空。榭淮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天上仍旧没有鹏鸟的身影。四周白蒙蒙的雾裹挟着他,雾气流动间发出犹如布匹折叠展开发出的声响。脚下渊水看似平静,可触之便知道它一直在有力地起伏。榭淮脚腕上已经被疾风割出了伤口,等风把自己脚腕割断,榭淮只能沉入故渊。
“鹏鸟!”榭淮放声吼道,声音飞于空中,消散。“鹏鸟!”
榭淮眼眶开始发热,如若放任栗香糖挂在界门上,自己同栖梧以命相搏,等来青苍,也许她还有机会活命。可是自己偏自以为是唤出了鹏鸟……
一声脆鸣冲天而起,榭淮以为自己是思之所幻,又是一声脆鸣,真的是鹏鸟!榭淮站定辨别方位,向左前方奔去。
远远见水上漂了两座石灯笼,榭淮到近前才觉奇怪,那两座石灯笼均有三人高,不只平平稳稳地飘在水面上,更是一动不动,就像是扎在故渊里,从水底长出来的一样。灯笼已冷,并不见火光,见之只觉阴森。
又是一声脆鸣,榭淮这才看到两座石灯笼后是一座石界门,同样立于水面之上。这难道是谁的墓?榭淮来不及多想,鹏鸟在门内唤他。
冲出层雾,榭淮察觉自己站在一片平整石台上,鹏鸟在石台中央,翅膀下护着软绵绵的栗香糖。
“鹏鸟!”
榭淮冲上前去,那鸟儿看到榭淮很是高兴,从喉咙中发出如幼鸟般的唧唧声,榭淮摸了摸它将它收回了。
“栗子姨!”
榭淮抄起栗香糖,理开她脸上的乱发。栗香糖毫无反应,只有胸口一点起伏。榭淮向四周看去,不见岸边影,他不知道故渊是否还有别的出口。
“榭淮。”
飘飘荡荡一声低唤让榭淮心惊胆寒,那声音低低沉沉,可再没有栖梧唤他时带着的宠意。
“榭淮。”
榭淮握紧了秽除,将栗香糖放于身后环顾四周,他听不到任何踏水之声,只有一声一声的呼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到近前却突然没了声响。秽除难得体会到怕的滋味,其上金银错花纹极快地流转。
“榭淮。”
榭淮猛地回身,身旁却空无一人,可那声音明明就近在他耳边,说话间仿佛能感到被撩拨起的发丝。
“榭淮。”
榭淮猛然抬头,见栖梧立于高空之上俯视着自己。他眼神中没有任何暖意,那是犹如天上之物看蝼蚁般的蔑视。
榭淮的手在抖,后退时碰到了躺在脚边的栗香糖。她还活着,榭淮想,他们还都需要一个真相。
“栖梧,”榭淮尽量镇定自若,只是开口才觉得声音干涩。“栗子姨并非杀害济泩先生的人,我们等她好了再问她好不好。”
栖梧似是对榭淮突然柔软的姿态有些迷惑,只一愣神,见榭淮手腕一振。
“御敌!”
九张符咒一瞬凌空而起,在榭淮与栖梧之间隔开一堵光带。栖梧有些疑惑,伸手去碰触面前的东西。
“你别碰!会伤了你!”
榭淮赶紧出言提醒,栖梧看了一下指尖划出的泛白的伤口。
“你这么一个温柔人,怎么净学这种要人命的术法。”
似是自己的关心让栖梧不再咄咄相逼,榭淮趁此拖住栗香糖往后远离。但是他这一个动作,却将栖梧心底那点能称之为饶恕的想法抹了个干净。栖梧从高处落下,凌空面对九张符咒最中间的那张,在榭淮出言提醒之前,两指并拢击穿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榭淮只觉似是被人穿胸而过,待栖梧收手,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呕了出来。他怕自己伤了栖梧,可没想到自己却是不堪一击的那个。
栖梧落在石台上,向他伸出手。“榭淮,过来,你受伤了。”
榭淮摇了摇头,横刀挡在了自己身前。
“我们回去吧,我听你的,不杀她了,就把她留在这里好了。”
榭淮有一瞬的犹疑,但他听到最后摇了摇头。“栖梧,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栖梧听了只笑道,“我信你了,所以你两次拿符咒对付了我。”
榭淮正欲反驳,垂下的手被什么捏了一下。栗香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又捏了一下榭淮,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榭淮见她口型说的是,走吧,走吧。
如果自己此时告诉栖梧,伤自己的不是栗香糖,可能今日栖梧能放了他们。但是榭淮无法说出口,栗香糖便是把命赔上也要将怀巳之事一瞒到底,济泩之死就算不是怀巳亲为,也同她脱不了干系。
榭淮对栗香糖摇了摇头,他答应的事情不会食言,但也不能见栖梧杀了她。错可有一,但不能有二,于是一招蓦忆旧时稀,可刀影还未分散,便被栖梧握住了手腕。
“你看,你手腕还是太僵。”
榭淮突然想起那日渊渟说的话,他以为的负气话,渊渟说:“他不是人。”
可笑自己还妄想能在栖梧手下保全。栗香糖突然瞪大了双眼,她见榭淮旋身背对栖梧,右手松开秽除左手接住向自己腹部刺去。
秽除落地发出一声低吟,榭淮被一人护在怀中,他闻得那味道,桐花的味道。
“师父?”
青苍见榭淮细长的手指紧紧攥住自己衣袖,唇边是血,手腕脚腕上都是血。
“齐生,你在敷衍我吗?”
齐生闻言不再手下留情,他一腿踢在栖梧腰际,将他砸在石台上,然后从背后缚住他双手,将栖梧拎到了青苍面前跪在地上。
栖梧跪地,他不敢看青苍,他看到青苍就想起济泩身死后青苍悲痛欲绝的脸。于是他伸出手,想按住榭淮脚腕上血肉翻飞的伤口。
“你别碰我!我求你别碰我!”
榭淮的叫喊那么细弱,却直直地捅到了他心口上。
榭淮在半路上醒来,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天光,哪里还有天光,只余星子而已。
“二公子醒了?”骁缨察觉榭淮动弹,轻声问道。
榭淮又缓了缓,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在马背上。
“我不是言灵,不受故渊限制,所以被叫来驮公子回仄言院去。”
榭淮听了闭上眼睛,骁缨的背很宽,暖暖的,当日就是他在路上驮着自己来的大泽。
“竹轩又要生气了吧。”
骁缨以为榭淮又昏睡过去了,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样一句俏皮话。
“我家阿轩说了,他难得遇到一个酒伴儿,让我好好把公子驮回来,他以后来找公子不醉不归。”
榭淮似是听了什么美好的话,笑着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