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节,安京想必已入盛夏。但大泽境中清冷,暮春将尽未尽,是以行祭送春。
榭淮到秋蛩院门时,栖梧已经等在那了。今日他螺髻高挽,银袍加身,便真如从山间挺拔而出的一株桐木般。顺着他目光看去,山间云雾层叠,一片白茫。榭淮步下石阶走到他近旁,片刻就见白舒长从山下踏疾风而来。他见白舒长也做一样装扮,倒也很是清贵。
院内众人陆续到齐却仍旧不出发,榭淮正纳闷,就听有人快步行来,是媵靖捧着一件斗篷。她大约是走得急,脸颊红红的,出了不少汗。
栖梧摆摆手不让她多行礼,媵靖把那件斗篷围在了榭淮肩上。
“小公子比不得我们这些在山里住习惯了的,披着些小心别着了风。”
“出发吧。”栖梧在前领榭淮,白舒长随后,秋蛩院众人跟随,有人吹奏不知名的乐曲,在山中回荡,让人心里干净净空荡荡。
山间具是参天古木,偶有山风夹杂着水汽奔涌而过。榭淮抬头看,树冠间漏下的一线让天光得以照射下来,一行人在光束中前行,无人言语。
只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频繁,榭淮看有面覆各式花纹的蒙面者好奇地议论纷纷,被榭淮发现,有的立时躲开了,有的则窃窃私语。飞花拉紧榭淮手悄声说:“不是人。”
这话要是旁人说来怕是有几分可怕,由飞花说来便有一分彼此彼此的趣味。
白舒长在后悄声叫了一声师兄,栖梧淡然道:“无碍。速行。”
白舒长于是落到了最后,同媵靖一起。
一由两根支柱与二根横梁组成的木门现于山林间,比那日见过的玄烛门简单很多。众人穿门而入,就算榭淮也注意到那些一路尾随他们的动静消失了。面前万顷碧波,远远漫延至远方高山下。池水澄澈青翠若琉璃。水下有树木横倒,也有盛开如轮的不知名的花。花色洁白,细嗅微妙香洁。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榭淮想起这一句。
“先去见过我母亲。”栖梧步行于碧波之上,回身扶住榭淮手臂。飞花能留在大泽,还是栖梧母亲给想出的办法,于理榭淮自然是要去当面道谢的。
飞花一跳一跳地跟在他二人身旁,只不过没栖梧那般如履平地,左摇右晃地不一会儿鞋子就打湿了。
前面一由水中耸出的巨石上有两位女子,一人个子高挑,穿着也极尽风姿。另一女子则静听同伴大声喧闹,只含笑对应。栖梧带榭淮步上巨石,对她唤了一声“娘”。
怀巳回头,迎了上来。“怎么这会子才来?我刚才还和栗子念叨呢。”
榭淮看清她面容不由惊讶,此人仍是一名少女,脸上带着娇俏与涉世未深。
“这位就是你这次从山外带回来的小公子?”
榭淮恭敬地行礼,被怀巳扶住。“我们大泽境内不拘这些。”
栗香糖同怀巳完全不同,她听了紧凑过来,上下打量是何人何事让栖梧归来便上山来商量对策。
榭淮看她眸色如金,身上有种如蜜糖般的味道,襟口大开豪不避讳,赶忙后退了一步。
“唉——”见榭淮如此,那女子拉长声调笑起来。
怀巳笑道,“正经人家的孩子,哪见过你这样的”。
栗香糖也不搭话,转头看了看躲在榭淮身后的飞花。“这就是你们误打误撞带回来的那只兔子?”
白舒长从岸边脚踏五步行至巨石上,先亲近地叫了声“栗子姨!”,然后答道:“可不是么。”
栖梧可不白白背锅,道:“不是我们,是他。”
白舒长没想他师兄人也求了,事情也办了,这会儿还揪他这个。“那还不是榭淮喜欢么。”
榭淮和飞花齐齐扭过头“哼”了一声。
怀巳和栗香糖看孩子们逗趣儿,也得其乐。
空谷清音起,调凄悲风遗。
“是爹爹。”
怀巳旋身下了巨石,踏水而行去迎接。爹爹?那便是栖梧的祖父了?
来人着一身蕉月灰衣,离得远看不清面貌。怀巳到他身边时,水下有白花竞相绽放,茎叶相交,他二人便落在一顷花海之上。灰衣人招了招手,栗香糖道:“泽主传唤,咱们也过去吧。”
那话说的一本正经,榭淮不由得拉紧了飞花。
怀巳似要再跟他说些什么,被灰衣人抬手止住。到近前,栖梧和白舒长皆行跪地礼。
“祖父。”
“泽主。”
榭淮只跪天地君师,故此笔直站着。飞花不知道怎么办,只得随着自己小主子。
灰衣男子先看过飞花,后又看过榭淮,道:“你二人自作主张之事怕不只是一件吧。”
栖梧早知道瞒不住,只跪地不言。白舒长见自家师兄如此,只能也强硬着。
怀巳犹豫再三,仍是拉了拉灰衣人,“爹爹…”。
“罢了。各自去落座吧。”语毕,随意坐于一朵白花之上,衣袖一招,万顷碧波下白花纷纷盛放至水面之上。绵绵延延,一时间谢泽主之声不绝,众人自行落座,栖梧带榭淮他们坐在了怀巳和栗香糖下首,白舒长仍心有余悸,一坐下便灌了好大一口酒。飞花从桌上拿了一个大桃子给榭淮,榭淮心不在焉地剥开皮喂他。
两件自作主张之事,一是带飞花到大泽,二怕是带回来的是自己。如此看来,当日他二人要冀松凝跟他们回大泽一事本是一早决定的,只不过不知为何变了主意换成了自己。这大泽到底在图谋什么?榭淮看向灰衣人,其人看来不过而立,既是栖梧祖父年岁必定不止于此。自己到的这地方怕不是什么寻常江湖门派,既能长生不老,夺嫡这种俗事怕是入不了眼的。他又仔细回想离家前同冀侯爷说话时他爹的神色,只能苦笑自己原来只是管中窥豹。
栖梧见他神色有异,正要开口。
“榭淮你看,那些蒙面的人,都是能通人言的精怪。真是怪了,我活了这么久,以为天地间只有我一个这样,没想到这大泽真是一座仙山。”
榭淮听了飞花的话道:“是啊,真是一座仙山。”
疏雨洗清明,榭淮轻触唇边,不知哪里飘来了凉雨。方蒸腾起的暑气被退了个干净,他伸手接住了飘落的一朵桐花。极远岸边,有人挑起垂下的枝条,发间别一只翠翘。榭淮不知为何注意到那么远的动静,只此人一现身,便觉得天地初始合该就有这人一般。众人仍在喧闹,见他踏水而来都静默下来。他两三步间便到了灰衣人面前,灰衣人递与他一杯酒道:“青苍,好久不见。”
青苍已好久没来过春日祭,久到不知今春是何春。
“故渊而来,不知怎的到了这儿。”
榭淮注意到大家听到故渊都面色一凝,灰衣人只道:“山中不知日月长。”
青苍笑了一下,意味不甚分明。“齐生,他是谁?”
他语调缓缓,但榭淮感受到了栖梧莫名的紧张。
“我说过,不许再从山外带人回来的。”
一时万籁俱静,林间虫鸟仿若都失了踪影。榭淮不知他怎么到了自己跟前,低喃了一句“走开”,栖梧就被移出了百丈之外。飞花毫毛倒立,他没见过这样的,护在榭淮身前还没来得及张嘴,被青苍一指点在了眉宇间。
“青苍师父!”白舒长要起身被他淡然一瞥又压了回去。
“榭淮,冀榭淮。”
榭淮道出自己名字,将飞花拉住离开青苍那只悬在他眉间的手指。榭淮不喜欢被人威胁。
白舒长拼尽全力只能徒劳叫着榭淮名字,再说不出其他。
“你住在哪里?”
榭淮不知所问为何,仍答道:“秋蛩院。”
“一川风月?”秋蛩院内众多居所,他单单直接点明了一川风月。
说完也不等榭淮回答,仿佛料定必是如此一般。
“我一贯纵容你。”这话是对怀巳说的。
“你们家的事情我不想管。”这话是对齐生说的。
“他,我要带去仄言院。”
“不可!”栖梧一句,将众人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他飞身而来,探向榭淮的手却被青苍隔开。青苍手掌轻轻一挑便将他在空中周了一圈。
“不如问问他。”
榭淮没有看栖梧,自己去何方留何处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既已远离尘世,便不再想徒惹挂累。松开飞花拉住他的手,跪地对青苍道:“徒儿愿随师父。”
须臾间尘埃落定。青苍轻抚榭淮头顶,似乎想起来什么极其久远的过往,又似乎只是在闭目沉思。
“心怀灵玉奁难破,莫为瓦全空守灯。今日你受为师这一谶,愿你来日可得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