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月中旬开始天气便和暖得紧,整日整日的透亮明澄的日光让榭淮无由来生出许多期盼。正月里江唤行和他商量的事他也答应了,只等过了三月节开了朝,一切便都翻了旧章开了新页。照影亭旁新移过来的那几株白桃花也都打了苞,想是三月节那几日正当时。当年移种当年赏花,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榭淮那时只把这当做是个好兆头。但后来想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日冀梅染从宫学里回来,一入府就急匆匆地找榭淮。那时榭淮正帮着老管家张罗三月三当天的筹备,日头下热出了一脑门汗,像是一颗顶着露水的细竹子。榭淮看见他大哥回来赶紧迎了上去。他兄弟二人从正月后就没怎么见过面。头年冀梅染满十六,冀侯嫡子自然入了宫学。家中一应事他也没大工夫跟着,便都交给了榭淮,又吩咐老管家多担待。榭淮从小就由他这位兄长带着,冀梅染乍一入宫学,最不舍得的就是他。不过好在宫学有时有晌,头天一早入宫,第二日傍晚就能回,榭淮就当他大哥在别处宿一宿,在家宿一宿,只是不天天在家而已,慢慢也就适应了。
事儿还要从头年腊月说起。腊月二十三开始休宫学,冀梅染天天在家,便教教榭淮功课,讲讲远近的趣闻,平安过了年。待到正月初五这日,江唤行登门来寻,他们几人便聚在了洗茗厅上。
正月初五迎财神,不过这日也是榭淮生辰。年里众人各有应酬不好相聚,但冀梅染和江唤行这日是必聚在一处。所以江唤行寻来的时候,冀梅染也没做他想。
冀梅染步入洗茗厅的时候,榭淮背对着他正在泡茶。江唤行坐在他左手边拿了茶则给他捣乱。榭淮说道:“唤行哥哥你踏实会儿吧。”江唤行笑得美滋滋地,道:“那我跟你说的事你应了呗,我会对你好的呀。”
冀梅染听了他这话一僵,心下觉得不舒服,但仍是走了进去。江唤行看见他,赶紧收形站起身叫了一声:“大哥。”
榭淮听见赶忙也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冀梅染看他眼睛里面亮闪闪的,突然体会到人心难拦。
冀梅染在榭淮右手边坐下,榭淮道:“大哥喝什么?”
冀梅染看他仔细沏茶,越发患得患失起来,:“一样的就好。”
榭淮为冀梅染倒了一杯茶,在面前布巾上抹过水渍,才放在了冀梅染面前。冀梅染端起来嗅了嗅并没有喝,只是抬眼问了一句:“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这话他问的是江唤行。江唤行收了脸上的笑意,放好茶杯正襟危坐道:“大哥,我节后想带小淮入官学。”今年他便满十六岁了。
官学不比宫学条件好,处在安京远郊,除了年节,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家的。榭淮要是跟他走了,那就真的是出了家门,学成后再一出京怕是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他们再见的次数。
冀梅染看榭淮那着急封江唤行话的模样,就知道榭淮并没有最终想好。便明知故问道:“淮儿怎么想的?”
榭淮知道他大哥是明知故问。他从小到大,哪样心思他大哥不比他自己还清楚。只是他确是没有最终下定决心,便垂着头抿着嘴角不说话。
各府嫡子才有资格去的宫学,榭淮是没那个命,但是江唤行不一样,今日伴储旁,明登天子堂,何等风光。一朝去了凑数而设的官学,怕是日后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江唤行见榭淮每每看到自己眼角唇角都是笑意,此时看他不说话,便有些急。
冀梅染道:“关乎一生,不要太急躁。”
这句话倒是害榭淮红得满脸满脖子,冀梅染叹了口气:“淮儿自己做决定,大哥会帮你的。”
榭淮抬头看着他大哥,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的。”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日头偏斜的时候,冀梅染道:“我让小厨房做了长寿面,淮儿去赏冬园看看好了没。”
榭淮明白他这是要跟江唤行单独说话,便起身走了。
这后来他大哥和江唤行说了什么,榭淮不知道,只是他大哥做主,接下了江唤行留下的一块玉。榭淮一着眼以为是个观音像,但是细看只是轮廓相似。上面水波纹从左上起流至右侧底回旋了一个涡。垂立着不明显,平放时光映在波纹上真如流水一般。
冀梅染道:“他还有一个,但是这个飘绿的更好看,我就留了这个。”
榭淮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大哥偶尔露出的不那么老成的一面总是让人想笑。
“正月十五他要去照影亭那儿移几棵桃树,说是求这玉佩路上看到的,开的桃花白中带绿很是不同。”
榭淮听了心想,要不是江唤行在诓他大哥,就是这玉佩被那人在手里攥了小一年才在今日给出来。头年春天看的桃花吗?
冀梅染摸了摸榭淮的头顶,他心里难受得紧又不想在榭淮生辰扫兴,便忍着道:“你要是答应了就那天去照影亭看看吧。”
榭淮将那玉佩攥在掌心,点了点头。
冀梅染此次从正月十六入宫学到今儿是二月二十六,走了有一个多月。榭淮还从没这么久没见过他大哥,此时看冀梅染急匆匆地走过来看他,一时都忘了叫大哥。冀梅染看着榭淮跑过来,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大哥怎么没遣人提前来说一声,家里可什么都没准备呢。”
他父亲因务出京得后日方归。夫人一早带着小妹去了大佛寺,今儿就宿在那里为贵妃祈福。明日一早入宫拜见,按往常,都要宿上两夜第三日晨出宫的。三夫人带着三弟回了娘家,说是过了三月节再回来。他娘倒是哪里都没去,只是一直在屋里睡觉。因这一家子主子都不在,榭淮便做主放了一众近旁伺候的小侍婢女休上三日,二十九回来伺候即可。所以今儿的冀府里只有榭淮和管家带着外围的一帮粗使下人。
“大哥用过午膳没有?”榭淮看冀梅染就是怔怔地揉他头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冀梅染不想这么早便夺了榭淮的盼头,道:“在宫里用过出来的。”
榭淮是想跟管家再忙活会儿的,但看冀梅染一脸倦容,知道他在这里也待不踏实。虽说离南院很近,但那儿还有他娘,便道:“那我跟大哥回赏冬园去吧。”
冀梅染笑着点了点头。
赏冬园内自然也是无人值守,冀梅染入了园门没回自己房,反倒直接去了给榭淮留的那间屋子。大哥不在,榭淮自然也没有留宿赏冬园的道理,所以这间屋子也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冀梅染进了屋环视一周,就踢了靴子上了榻。榭淮忙着开窗,还没来得及掸掸尘,就看他大哥已经躺好了。榭淮从柜子里拿出薄被子搭在他腿上,端了茶具出去烧水沏茶。
冀梅染侧躺着,那榻子就在窗下,日头照在身上很是和暖。他闭着眼睛,听着榭淮进进出出走来走去的声音,觉得心里很踏实。他就希望这屋子,这院子,这府里,没有别的人才好。
榭淮沏了茶来,看他大哥枕着手肘侧躺着。看他呼吸就知道他并没睡着,倒了杯茶走到他近前道:“大哥起来喝点茶,把外衣退了再睡。”
冀梅染半睁着眼,道:“我不困的,就是想躺躺。”
榭淮拉了他一把,道:“大哥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都不着家。”
冀梅染想着自己给家里传的书信自然就到了爹娘手里,没人会去和榭淮讲。他也是心里头烦躁,便没顾虑上这茬。
“二皇子跑去守陵,我自请去陪了一个月。”
“守陵?”
“嗯,荆贵妃,就是二皇子的母妃,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后,皇上训斥了二皇子两句,他便跑去守陵了。”
这是榭淮第一次听到宫里的事,觉得新鲜但也迷糊。
“这二皇子五,六岁上被送出京,两年前才回来。里面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是那位性子倔得很,放灶眼儿里能烧上一冬。”
榭淮听他大哥前半句还好好地,可这后半句说的叫什么话。他把冀梅染脱下的外袍搭在一旁,道:“大哥困糊涂了,净说胡话。”
冀梅染笑道:“反正今儿府里没人,不怕。”说完还咂么咂么嘴,道:“再来一杯。去心火消积食。”
榭淮给他又倒了一满杯荷叶茶,心想他大哥这莫不是喝多了吧。
冀梅染又灌下一杯,躺倒在榻上。“淮儿今儿晚上咱俩吃什么呀?”
榭淮听他一问也是发愁。他这不是好心给自己上套不是,下人们都不在,还能指望他大哥下厨房?
“我刚去小厨房,看有青瓜。想是冰窖里还有肉,给大哥做面条吃吧。”
冀梅染又咂咂嘴道:“香!”
榭淮要不是不信鬼怪,真觉得他大哥被不干净东西沾上了。
待冀梅染呼吸沉了,榭淮轻手轻脚出去。他先是用盐水和了面放在一旁饧着,又从冰窖里拿了肉出来。青瓜洗净了也不着急切开,吃的时候再说。
榭淮做饭还是好吃的,这点倒是随她娘。准备玩刚想坐下歇歇,不知怎的他抬腿往前院去了,果然听见有人在敲院门。榭淮开门,看是老管家站在门外。
“陈伯,怎么了?”
老管家看榭淮来应门,身上还系着围裙染了面,道:“二少爷,要不然还是让我家老婆子来凑合一下……”
“没事,我都弄完了。”他今儿本就做主放了一众伺候的人,这会儿又再让外人进了冀梅染这赏冬园,不知他要怎么不乐意。
“您什么事?”
老管家一拍脑门儿道:“对对对,二夫人刚刚离府了,没说去哪儿什么时候回。”
榭淮正愁晚上他娘那边怎么办,他要是宿在赏冬园这边,他娘怕是又要埋怨他不知道伺候谁才对。这会儿走了,榭淮倒是塌下心来。
“想是回我外祖父家了,您不用急。最迟三月节前后她就会回来的。”
老管家听榭淮这么说也就安心了,主子们的事他一个管家也管不了什么。榭淮嘱咐他晚上不用来近前,着人把府里护好就行。老管家看着关上的园门叹了口气。他本来想叹一句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但一想榭淮虽说娘的出身差了,侯府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说也算不得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