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干爹勾结陇西郡王?”
田令孜如今被软禁,守备森严,想要交通诸藩,绝不容易。但要说万无一失,绝无可能,这也难说。
只是,田令孜年老力衰,百病缠身,已月余已没有下过床了,每次见他,只拉着他的手,哭着哀求他看在往日情份上,在他死后,将他的遗骨葬到靖陵去,好让他能够继续陪伴唐僖宗李儇。
看起来,不像是有所图谋的样子。
难道,这些都只是他演的?实则早就暗度陈仓了?
王建咂摸不准,便望向凉亭内的幕僚、属将。
幕僚、属将们似乎有约定一般,刷刷刷的,竟同时都低下了头,不言语了。拥满了人的小凉亭,竟死一样沉寂,就连呼吸和心跳,都十分隐约——众人都努力放轻呼吸,放缓心跳,心中默默祈祷,王建军莫再问了。
崔十郎曾说:“疏不间亲,虽如今田令孜是阶下囚,没见王建有多礼遇,但不杀他,这就值得玩味了。”
又说:“这建议我可不敢说!当然,诸位高风亮节,不畏生死,崔某佩服就是!”
文臣武将,谁也没两条命,崔十尚且不说,他们哪里敢张嘴!
王建见他们这般,心里顿时明了:他们都这么认为!
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气得他肺都炸了,偏偏还一个字也骂不出!
……
崔邃才出成都,暗卫就传来消息:田令孜死了。
他浅浅勾了勾唇角,将手里的小纸条撕得粉碎,迎风笑着,觉得身上轻了许多,但转即却呆愣起来:天大地大,任人遨游,他的心,却再无归处。
“去哪?”
不知从何时开始,任七总是将决定权交给崔邃。
“回长安。”
雁声向南,凛凛寒风里,他迎风向北。
有些事,就是再不想面对,也只能面对。去长安,若她还在,他送她一份惊喜。若她不在,天涯海角,他就是北风里的断蓬。
“任七郎有何打算?”掐断遐思,崔邃侧头问向任七。
“我?”
任七强笑:“不是说,要完成未完成之事吗?这才到哪,十郎就打算收手了?”
崔邃摇头:“阿沁是阿沁,刘家是刘家。”
“你——”任七没料到这家伙竟真的就此罢手,敢情此前说什么完成她未完成之事,完全是忽悠他!顿时怒起,摩拳擦掌,青筋暴起,吓得跟在不远处的番兵纷纷围上前来,将崔邃挡在身后。
崔邃摆手,与番兵道:“不可无礼!”
任七没有打崔邃,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只听得“嘎吱”一声,树折了大半,摇晃了两下,倒在地上。树倒了,任七的手赢得也不轻松,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地浇红一地。
余翁摇头长叹一声,没有上前为他包扎,反而转身躲到远处去了。
“为什么?”任七看也没看自己的手,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管朝崔邃咆哮。
若是旁人,或许会顾忌家族情况,不愿涉险,但他崔邃,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他想不明白,这天地间,还有什么能让他从此放手。
崔邃淡然一笑,没有解释,策马朝北而去!
“啊——”
任七绝望仰天大吼,继而颓然倒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糊了他满面。他也不去擦,就这么躺着。
跟随他的管事、小厮、护卫,一个个早吓得惊慌失措,叹息的叹息,打探的打探,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亦或者扶他一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余翁回来了,将他扶起来,命令道:“走吧,该干什么咱干什么去!忙什么不是忙!”
“余翁,那小子是故意!什么狗屁就此罢手,他只是不想带上我,是要我继续受煎熬!”任七拉着余翁的手,哭得很伤心。
“他故意的,这是他对我的惩罚,他就是要......”
“为什么......为什么......”
“走吧!”余翁紧皱了眉头,低叹道。
“哈哈,哈哈哈哈……”任七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竟站不住,若不是余翁拽着他,只怕又躺地上去了。
泪水又糊了一脸,他满不在乎地用手一把擦了,也没决出手痛,也没决出血沾了一脸,只不断囔囔道:“做出那样的事来,还想被原谅,可耻啊!可耻啊!……”
“可是,余翁,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
这次余翁没有说话,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手里扶着他,头偏向别处,不忍看他。
就在任七完全陷入昏乱时,一骑风尘仆仆,绝尘而来。距着他们三丈左右时,马上的人跳了下来,径直跑上前去,将手里的一支小竹管双手递给余翁,继而退至一旁,屏气凝神等待吩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里气氛正很不对头。
余翁展开竹管,拿出密信,匆匆一览,不由笑得眉眼舒展,急声向任七道:“来消息了!”
听得余翁语调兴奋喜悦,不似寻常,任七茫然地向那纸条瞥去,才扫了一眼,顿时如换了个人一般,整个人沉了下来,也不用余翁扶了,他的身形又高大而□□了起来。
看着那小帛条上熟悉的字迹,他咧了咧嘴,想笑,眼里却又流出泪来。心痛如绞。
但不管怎么样,他又有事可做了。有事可做,心就有归处,就不会疯。
“余翁,我们去长安!”
……
崔邃初时赶路赶得很急,可到了河南道,长安在望时,他又胆怯起来,一味的逡巡、踟蹰,甚至还生出了掉头的想法。
就这么着,他每日纠结在回长安,远离长安两个念头间,有时掉头急驰,可没跑几十里,他又受不了,又策马朝向长安。
就这么反反复复,一路蜗行,待他来到长安,不消说过年了,就是冬日也去得差不多了,长安郊外,不少穿着春服的人正踏春赏景,欢声笑语,明媚了整个天地。在这欢快的笑声里,似乎柳更绿了,花更红了,就连杂乱无章的野草,也显得十分可爱。
可这拥有着无穷魅力的欢笑声,却没能撬开崔邃的心,让他放松一丝丝,高兴一丝丝。他木然地看着人群,嘴唇微微勾着,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眼里却只有黯然。
就在他木然骑着马,朝长安城去时,一道身影闪进了他的眼眸,那道身影就如最强力的胶水一般,让他的眼神,竟再挪不开!
震惊过后,狂喜爬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只一瞬间,他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再没有半丝暮气沉沉,属于少年郎所特有的朝气、活力,在这一瞬间,统统都在他身上活了过来。
只见他踏马而跃,竟恨不得自己肋生双翅,可以直接飞过去!
“阿沁,你,你……”
他上前就是熊抱,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啊——,流氓——”
一声尖叫划过他的耳膜,惊得他赶忙放开了手,被熊抱的女子瑟瑟发抖地转过身上,泫然欲泣地质问他:“你干什么!”
崔邃此时才看清楚,眼面前这位身材高挑清瘦,身着男装的女子,并不是阿沁。
“哪里像了!”
崔邃自嘲了句,见女子的家人骂骂咧咧地纷纷朝这边拢过来,他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博陵崔氏子大庭广众下轻薄良家女子,这是能开玩笑的吗?他不姓崔,不,他没来过!
番汉们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崔邃就不见了人影。那女子的家人瞅了瞅他们,见他们一个个身形高大,精壮干练,一看就不好招惹。只暗暗瞪了眼,安慰了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几句,拉着女子快速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此时,番汉们才反应过来,向来沉稳多智的崔邃刚才教科书式地讲授了什么叫社会性死亡,一个个笑得在马背上直不起腰来。
崔邃又恼又怒,策马一路疾驰,眼见着到了崔第东门方的侧门,才勒马直停。也辛亏这马跟了他多年,还记得这条路,及时减了点速,不然,今日崔邃还得社会性死亡一次——直接被撞趴在门上。
还没推门,门已朝里开了,崔邃没想太多,一只脚才踏入门槛,另一只手对着门就是一推,心里只想着早点回房,躲在屋子里,好将自己关起来。
眼见着人都走了四五丈了,这才察觉出,这门上的力道有点不对头,这门开得也有点不对头。不由回头,果见一个年轻小厮倒在地上,正准备爬来。
见是府里的小厮,他也没在意,又继续朝前走,只是越走越慢,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却偏一时又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