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远一滞，方想起，她如今已是及笄之年，男女有别。
“怎不进去？”
崔远伸手，让了让，邀她并行。刘沁这才放了缰绳，让门子将马牵去侧门。
“一路上可还好走？”
“还行！”
“就你一个人？”崔远这才明悟到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转身朝后看了看，确实不见有任何人，不由皱眉，“三兄呢？十弟呢？”
“他们留在雁门关，任七郎送我到的城外。”提起这个，刘沁仍心有戚戚。从定州出来时，原以为可以一起大干一场，谁知，半年不到，就分道扬镳。
崔邃一向顺着她，突然更改主意，滞留雁门关，看好李嗣源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想要疏远她，只怕是根本原因。
个中缘由，以前不懂，想明白后，心里怅然而又难过。
“雁门关？
崔远不能理解。刘沁没作解释，免得他生气，致使兄弟之间兵刃未见，已是路人。
跨过前院，穿过正屋，沿着青石板小道，经过临湖院，绕着荷塘穿过一片花园，便到了澜风院。开门的仍是三年前那个沉静的小姑娘，只是坐到书房时，仍不见羽飞、霓裳的身影。
一个面生的婢女端了茶水点心上来，转即就退出去了。
匆匆一瞥，端正有余，灵气不足，容貌身姿，过于普通。
崔远换了常服出来，平巾帻，青色宽袖斓衫。少了些威严，却更加倜傥风流，如玉树兰花。
“怎不见羽飞和霓裳两位姐姐？”
刘沁还是喜欢羽飞、霓裳一点，兄长姿容俊美无俦，递茶磨墨，该有美人效劳。
崔远微微敛眉：“母亲要用人，调走了。”
似乎怕刘沁再问，笑着转了话题：“你回来得倒巧，不几日正好中秋，听说有不少热闹可瞧，到时候我带你去！”
“好。”
刘沁笑得口不应心。提到卢氏，她有点怕。
自那日从宫里出来后，卢氏就再没给过她好脸色，淡淡一扫，就将满满嫌弃砸向她。三年过去了，她长大了，更坚强了。按理，不会被这样的小眼神吓着，可她仍然觉得怕。
“走，我带你去见伯父、父亲、母亲。”
大江南北辗转三年多，刘沁终于见到了崔涓。崔涓两鬓斑白，身形微胖，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只是，一开口就露出御史的刚性：“此番你只身回京，是冲着报仇来的？”
刘沁吓得直说不出话来，偷偷打量了下四周，见并未有外人，这才躬身道：“是。”
“时运不错！杨贼，合当死在你手。”
刘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跟不上这位御史大夫的节奏。不过，听到她说报仇，二人脸色如常，这让她略略放了心。
她是可以撒谎蒙混过去，只是此事牵连不小，她不敢。
“杨复恭这几年骄纵跋扈，身为宦官，却屡屡干涉朝政。份属家奴，却乘辇入正殿，还广收义子，监察天下诸军！”
御史就是御史，开口成章，骂人不带脏字，字字要命。
“不过，”崔涓嘿嘿一笑，狡黠地看向崔远、刘沁，“这都要不了他的命！”
崔远苦笑，刘沁也暗暗叹了口气。若是能要命，杨复恭早死千百回了，哪里还能等她千里迢迢赶来。
“千不该，万不该，老虎头上动土，这回，他不死，也得死了！”
崔涓幽幽叹道。
“伯父可是听到什么风声？”崔远问。
“此前，恭宪太后（李晔生母王氏，登基追封）的弟弟王瑰不是向圣人求节度使一职嘛，圣人咨询杨复恭，杨复恭就列举汉朝吕太后，高宗朝则天天后的故事，认为后族不可封。圣人听他建议，就让王瑰居中用事。王瑰对杨复恭阻拦他外封耿耿于怀，不仅当天就跑到宫内当面骂了杨复恭一顿，从此后还处处与他作对，让杨复恭掣手掣脚。
杨复恭便向圣人回禀，出王瑰为黔南节度使，昨日兴元传来消息，王瑰一行，宗族子弟、幕僚、家属百余人，船沉人亡，无一活口！”
“兴元？岂不是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的地盘！”崔远惊诧不已。
杨守亮乃杨复恭义子。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
可当年，他杀刘相全家时，又何尝不是明目张胆！一朝宰臣可杀，国舅又有何不可！
刘沁实在不解，作为帝王，为何能够纵容宦官如此跋扈！
“孔相这次出守江陵（均州属于江陵（湖北）地区。），听说在长乐坡被人打劫了，旌节财物都没了，幸好人没事。”崔涓长叹了口气，摇头不止。
“可是因为此前朝议时，杨复恭乘辇来，被他弹劾了，斥他有反心？”崔远回想起两月前一事。
“谁知道呢！所谓天要使其亡，必要让其狂，看看吧，圣人会有动作。”
刘沁问：“那我要做些什么？”
“西门重遂，你去见见他。再者，兴元那里，要埋伏些人才是。”
崔涓说完，便进内室洗手擦脸去了，不再多言。
很明显，崔涓不愿意将自己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能够将这些消息透露给她，已是底线，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全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毕竟，杨复恭已注定要死，死在谁手里，他并不在意。而刘沁，故交之后，崔家能够提供庇护，让她余生安好，若是想要再做别的，那就得看她是不是够资格，有这个能力。
这，也算是崔涓对她的第一个考验。
崔澹见刘沁来，十分惊喜，亲切地询问了这三年境况，照例好生抚慰她，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安心居住，无需拘束。
崔滔于年初，以父亲老病需要照顾为由，请辞回定州博陵，天子准了。四月里，崔滔离开了长安。
卢氏照例斜斜一瞥，轰出排山倒海的嫌弃后，“嗯”了一声，挥手让崔远带她走。
“不要多心，阿娘她不是生你的气！当年为了隐瞒你的身份，我向她撒了谎，致使她受到惊吓。时过境迁，她仍耿耿于怀，我们让让她，可好？”
刘沁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嗔道：“本来就是我的错，怎反说让呢？”
崔远拿不准她是真豁达，还是存心里去了。此结由来已久，只能慢慢再说了。
穿过花园，经过澜风院，往北不远，到了幽香远，崔远解释：“东边那些院子都空着，我怕你一个人住着怕，刚好幽香院空着，出入也方便。”
推开幽香院的大门，三年前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此刻摆着几张比人矮不了多少的架子，架子上堆满了各色绣球、菊花，让人如入花丛。
芬香馥郁，绚烂夺目。
西边屋檐下札了个葡萄架，此刻，果实累累，紫红紫红的，香气诱人。葡萄架下，是一架秋千，正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晃。
崔远推开房门，让她入内看。
房内格局也大变了样，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庄重、严肃的调子。一应陈设皆小巧可爱，随处装点着各色精巧的小玩意儿。青绿的幔子，晶莹的珠帘，各色珠花，鲜艳的襦裙，似乎她原本就住在这里。
卢氏不高兴，是有道理的！
“兄长怎知我今日能到？”
“总会到的！”
总会到。
也就是说，这屋子是早布置下来的，春来暑往，也不知鲜花换了多少回，屋内这些东西费了他多少神思。
卢氏合当生气。
“不喜欢吗？”
“喜欢！就是觉得太费了，过于铺张！”
崔远笑了，明眸异彩，比从窗外溜进来的晚霞还要潋滟生辉。
“这些花费有限，你喜欢就好。”说着，崔远狡黠一笑，神神秘秘道，“还有惊喜哦！”
刘沁要问，崔远已推着她出门：“且先用饭！”
回到澜风院，崔远吩咐将饭摆在檐下，清风徐徐，传来淡淡花香。夕阳余晖与灯火交相辉映，院子里泛着淡淡的霞光。
面前摆着清蒸鲈鱼，脍肉片，凉拌莴苣丝，清炒白菜。
简简单单四道家常菜，一如往日的霞光，刘沁却有些恍然，如在梦中：报仇的事不仅有眉目，她还知道了西门重遂这个线索，缘藤摸瓜，一切皆有可能；兄长没有对她生疏疏离，仍然很好，似若不曾分离。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她不得不怀疑，此刻自己是不是正在城外客栈的床上做梦。
问题是，她一点儿也不想醒，怎么办？
“怎么了？可是菜不合胃口？”崔远见她直愣神，也不吃，便吩咐婢女道，“再去做些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