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回宫时，时间尚早。
春枝迎出宫门来，见她步履匆匆，只略一颔首便越过她去，进屋关上了门，吩咐声还在风里：“不必进来服侍我。”人却已经没了影儿。
春枝疑惑地望着春鱼：“谁惹着了殿下么？”
前几日还眼光躲闪的春鱼眼下眸光清明，平日里严肃的面皮儿上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
她不答话，转身脚步轻快地去准备晚膳了。
春枝站在原地一头雾水，看了看春鱼的背影，又看了看陈珑内室的窗牖，无奈地蹙眉一笑，抬脚去追春鱼了。
而屋内的陈珑正捏着那扇子发呆，手头机械地摇着扇子。不提防被那滑入袖口的扇坠冰了一下，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
春鱼的话还在耳畔：“这事情说出来，只怕会耽误殿下的决策，所以一直不敢说，也本没什么好说的。”
“奴婢被殿下捡来宫中侍奉之前，其实还曾偶遇过殿下一次，殿下赏了奴婢一枚牡丹花的银锞子。那银锞子转眼便被以为公子拿两倍的价钱买走了，奴婢日子苦，只以为是有富家子弟有这样的闲散心思，便乐滋滋地卖了那银锞子。”
“原本这事情便到此为止了，孰料第二年里，奴婢又遇见了那一位公子。他居然还认得出奴婢，关怀了几句，赏了奴婢些银钱。”
春鱼说及此的时候，抬起脸来望着陈珑一笑，笑容轻松无比，仿佛丢下了什么包袱一样：“说来不怕殿下笑话。奴婢这小半生走过来，从来没有人对奴婢那样和颜悦色地说话，也从来没有人那样关怀过奴婢。”
“十数年里，只有殿下与那位公子而已。”陈珑沉默着望着春鱼，听她缓缓道：“我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以为对一个人和颜悦色说上两句话，便算得上是喜欢了。于是也就糊里糊涂思慕那人这许多年。”
言至此，陈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日前，奴婢又与这位公子重逢。”她与陈珑对视，从来面容严肃的女官眸光温软，语调柔和：“如殿下所想，正是广平侯。”
陈珑不语，只待她继续说下去：“再度相见时，奴婢还存着些痴心妄想的，不过到底跟在殿下身边久了，许多事情也就想清楚了。侯爷对奴婢与旁人，是一视同仁的淡漠。只有对殿下时，才是不一样的。奴婢也就明白了，那枚银锞子，以及此后种种，大约也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想明白了，也便没什么了，左右不过年少时胡闹一场，只是看殿下对广平侯，也分外不同，思前想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不说出来，怕误了您的终身大事，说出来，又怕干扰您平日里的决断，自然，也有奴婢自己个儿一点见不得人的私心在。”
她再度把前额贴上手背：“请殿下责罚。”
陈珑缄默一瞬，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这话里话外可供琢磨的地方很多，可以怀疑的地方也很多。比如广平侯为何隐姓埋名进出京城两次乃至更多，来是为了做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她只问了一句：“你不会怨我吗？”
春鱼抬首，复深深一叩：“殿下，您拉我出深渊，你救我于火海。广平侯再如何，于我不过一道被误解了的光，总是比不得殿下，在我心中灿如日月的分量。”
陈珑沉默着伸出手来，春鱼将手放在上面，借她的力起了身，主仆相托，只在不言中而已。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身上，灼热滚烫。
陈珑心里百感交集，品出一点苦涩来。倘若萧珪当真喜欢她，那喜欢的，究竟是从前的大姐姐，还是现在的陈珑？
外头有人叩门，是瑞香怯怯的声音：“殿下？”
陈珑长长叹一口气：“进来吧。”
她极疲惫地倚在榻上，双眉微蹙，带着倦意开口：“怎么了？”瑞香递来一盏清茶在她手边，温声道：“禀殿下，楚王爷回来了，进宫陪太妃娘娘吃了午膳。仿佛是又和许太妃娘娘闹了不痛快，太妃娘娘那里，传召了太医。”
陈珑脑子有一点懵，反应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她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半晌才低低叹道：“总是让人这么不省心，也不晓得宋家姑娘什么时候出来，把他给收了。”楚王是她二弟弟，亦即陈玠，是极随性散漫的一个人。
瑞香还在原地等她吩咐，后宫由她暂时管理着，有个论起来是长辈的太妃被气得宣了太医，她不管不顾，实在是，说不过去。
“非要赶在半下午给我整这么一出，这个老二，我迟早抽他。”
陈珑皱着眉头起身，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太医去了吗？老二走了没有，若是没走，等太妃歇下了，叫人把他给我叫过来。”她磨着牙：“若是走了，去他王府把他给我拎来！”
“你叫你春鱼姐姐待我去送补药，就说我明日去探望。”
瑞香忙道：“殿下宽心，王爷见太妃气得狠了，已是留下陪着了。”
春鱼一去一回耗费了些时候，待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日暮时分了，顺带还捎回来了垂头丧气的楚王爷陈玠来。
才经历过那么一番剖白，陈珑本还有些尴尬，春鱼却极坦然地向她阐述事情，陈珑便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了，也便宽了心。
“太妃如何了？”
“太妃喝了药，已好多了。奴婢说殿下这会子不好过去，太妃叫您宽心，说她不过是经年的老毛病了。”春鱼垂首：“楚王殿下已经在外头了。”
宣朝旧俗，午后不宜探望病人，陈珑此刻过去，的确是不合适。
她揉着眉心，想起上一次许太妃被气着的时候，大约也就几个月前的事情，陈玠不管不顾偏要往外跑，气得许太妃直喊心口疼，脸色都白了。
陈珑从前不怎么搭理后宫的事务，那时候第一次得知这事儿，急急去探望。
她宫里的人却仿佛都习惯了，宫人们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担忧神色，却也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手里头的事情。一宫上下井井有条，一点纰漏错乱都没有。
陈珑想，治宫这样严谨的许太妃，若非成心，还真养不出陈瑾那样散漫的性子。
随着外头的陈玠跨进宫门，一起而来的是系统的提示音。
“是个年岁不及双十的少年郎，生得偏艳丽，凤眼修眉，面如冠玉，五官棱角圆滑些，并不十分分明。他身形修长，整个人带着点鲜衣怒马的鲜活劲头儿，细看一双眼里却半是颓唐半是散漫，仿佛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陈珑扫过去，果然见陈玠负手立在门口，虽神情略有散漫，脊背却是笔直，眼也悄悄儿地往内屋里瞥。
及至看见她抬头，忙又垂首，一步步过来。
陈珑差点没让他给气得撅过去，压抑着声音问：“祖宗，今儿又是因为什么？”
陈玠听长姐这语气，也是很无奈，试图说一句话来缓一缓气氛，道：“可担不起长姐这一声‘祖宗’。”
一边儿的春鱼轻轻咳嗽一声，在陈玠余光可及的范围里冲他摇一摇头。
不动声色地朝他传递着讯息——“你家长姐快炸了，别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