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未至酷暑,阳光正好。 远山郁郁青青,山间小溪折而向东,注入一处小湖。 水汽蒸腾,稻花飘香,一名少年沿溪缓缓而行,来到湖畔的一处小院。 少年上前叩门,恭声问道:“请问,青藤先生在家么?”
院中,清癯老者做完一套道家呼吸打坐的养生功夫,披上了儒袍。 一名老仆端上清茶给他漱口,而后又奉上一盏新沏好的阳羡雪芽。 老者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晒着日头,他听见外头的叫门声,头也不回,只是给老仆使了一个眼色。 而后便从旁拿起一卷书,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老仆会意,出去打开院门,对着那叩门的少年道:“我家老爷不在,请回吧。”
卫辰站在门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都透过门缝看见院里有个老头坐在那儿看书了,这仆人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不过卫辰也知道,眼前这老仆不过是奉命行事,因此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而是恭敬地拱了拱手道: “晚生卫辰,是府台大人叫我来拜见青藤先生的。”
“哪位府台?”
“自然是本府沈府台。”
院内的老者听着外面二人的问答,忽然心念一动。 是沈度这小子叫他来的? 是了,府试已毕,定是他找到了良才美质,给老夫送上门来了! 老者放下手中书卷,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朝外头喊道:“阿福,有客上门,把人拦在外头做甚,还不赶紧上茶?”
“是,老爷。”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当下让开身子,将卫辰请进院内,自己则告了声罪,转身准备茶点去了。 卫辰步入院内,望见到那气质恬淡的儒袍老者,心道这应该就是正主了,当下行礼道:“学生卫辰,拜见青藤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手指着一旁的矮脚小凳道:“坐。”
“谢先生。”
来之前,卫辰便已向盛长柏、陶大志等人打听得这位青藤先生的生平。 青藤先生,姓庄名钧,字子和,江西吉安府人士。 他的名字可能有人并不知晓,但要说到山农先生颜希仁,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这颜希仁,正是庄钧门下弟子之一。 庄钧少有侠气,擅剑术,好急人之所急。 其师徐平璋战死于河湟,庄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疾行数月,只为收拢老师尸骨,时人称为青藤义侠。 十九岁时,庄钧考中进士,授为翰林编修,可谓是少年得志,前程一片光明。 可他却偏偏辞官不做,以一白身南下投入勇毅侯徐平旌帐下,期间屡出奇谋,帮助勇毅侯平定了广西之乱。 之后庄钧随军转战天下,西击党项、北御契丹,立下赫赫战功。 永安年间,勇毅侯因手握重兵,为朝中小人所忌,弹劾奏章无数,勇毅侯只得自乞骸骨,回江宁做一闲散侯爷,颐养天年。 而庄钧也离开了军队,回到家乡潜心修学,十年间,学问大成。 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自不必多说,就连军略、卜筮、算法、地志、山经、本草、律吕这些杂学他也无一不精,涉猎之广博,天下无出其右。 之后庄钧讲学天下,景从者无数,门人遍布海内。 其中,有颜希仁这样的当世大儒,也有沈度这样的能臣干吏。 只不过,庄钧只为他们讲学解惑,却从没承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弟子。 五十二岁时,庄钧受时任首辅范旸之邀,在东京给参加会试的七百举子讲学,盛况空前,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纷纷向他请业。 至此,青藤先生名动天下。 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庄钧的一生,那大概就是传奇了。 而今沈度给卫辰引荐的,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老师。 卫辰了解完这位老先生的事迹,心下也是钦佩不已,顿生拜师之念。 在卫辰的求学之路上,如果说石楷是卫辰的蒙师,林延是卫辰的经师,那么这位青藤先生就是卫辰心目中最合适的业师。 打探到庄钧的住处后,卫辰本想带着盛长柏他们一同前来,可盛长柏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陈俊和陶大志更是自认庸才,怕入不得青藤先生的法眼,总之一个个都是推脱不来。 没奈何,卫辰只好孤身前来。 进门坐下后,卫辰打量着面前这位名动天下的青藤先生,心中感觉还是蛮奇妙的。 对方虽然闲云野鹤,远离朝堂,但他在士林间的声望,即便是江南巡抚都不敢轻忽。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与这样一位大名士坐在农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聊天。 卫辰看庄钧的同时,庄钧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颇通相面之术,见卫辰目如点漆,湛然有光,便知此子必是极为聪颖之人。 庄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老夫一生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从未有过收徒之心,只不过沈度那小子自作主张,非要替老夫寻个关门弟子养老送终,老夫寄人篱下,也只能由他去了。”
卫辰心头一跳。 不想收徒? 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您老人家这是逗我玩呢! “不过——” 正当卫辰腹诽不已的时候,只听庄钧话锋突转,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相逢即是有缘,你既然来了,便也是缘分。反正老夫闲来无事,考校考校你也无妨。”
卫辰暗松一口气,当下恭声道:“请先生出题。”
庄钧沉吟片刻,拿起一旁的书卷,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问道:“完璧归赵,这故事确实是有趣,你对蔺相如是如何看的?”
卫辰朗声道:“若是科举制艺之时,学生自然是在文章中盛赞蔺相如智勇双全,不畏强权,维护国家之尊严,令人敬仰。”
“制艺之时才这么写?”
庄钧听出卫辰话中未尽之意,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你心里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喽?”
卫辰偷眼瞧见庄钧神色,当下大着胆子说道:“学生以为,蔺相如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亡命之徒,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己加官晋爵,于国于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继续说下去。”
庄钧坐在藤椅上,神色依旧淡然,不过挺直的上半身却是悄然前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