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溯寒:“……”
染星让他看见的当年劈天机星盘的过往还历历在目,的确很颠覆他的认知,起码自楚泱之后,他一直以为他是为了给千机阁收拾残局才劈了天机星盘,以至于得罪天道、罪孽深重,才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但染星否决得很彻底。
那种即将要触碰到真相的感觉很难受,明明感觉近在咫尺,可又仿佛远在天边,他抓住了什么,可低头一看,依旧是双手空空。
而严烬衡又与这件事情息息相关。
他攥了攥拳:“没有,这事说来有些玄妙,天机星盘能化身成人形这件事,你知道么?”
严烬衡扬了扬眉。
那就是不知道了。
楚溯寒摸了摸鼻尖:“我进去之后看到一个小孩儿,他跟我说……说我的因果不在天机星盘上。”
“……还有什么旁的么?”
“没有了,然后商知就忽然出现了。”楚溯寒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之前他告诉燕雪说他是引渡门的人,可无论是念秋哥还是常懿,都说不记得也没见过此人,但他今天忽然出现在白玉殿外,又不大像是外人。”
白玉殿虽然高,但那位置着实偏僻,而且要躲过很多巡逻的小弟子,商知就连逃跑的路线都轻车熟路,很难让人不怀疑。
就在这时,窗户被叩了三声。
是常懿。
他推开窗户,就看见屋内光线被轻纱打得模糊,楚溯寒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若有所思,而严烬衡就半蹲在他的眼前,衣摆长长地落在地上,目光里的注视不要太深情。
在两位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直接伸手一拽,咣当一声,窗户险些拍他鼻子上。
严烬衡摇了摇头:“你们俩还真是发小。”
楚溯寒疑惑:“什么??”
“从小都是走窗户长大的吧。”他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只见常懿在那块儿不知道拗个什么造型,见到严烬衡出来依旧大言不惭,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啊没听见。
楚溯寒一脸无语:“你信不信我把你耳朵切了。”
“我的天,楚湘你这么粗鲁好吗?!严烬衡还在这儿呢!!”他终于收起了那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敲了敲窗沿,“我就是来告诉一声,现在人少,要去赶紧去,走大路别走小路,行了,我溜了,二师兄找我呢。”
楚溯寒奇怪地看着严烬衡关上窗户:“……去哪里??”
“方才我们去给师尊行礼,他知道你回来了,说要让你去见见他。”严烬衡这次不忘记给窗户上下一层禁制,以防再有什么人有走窗户的癖好。
“你要去么?不想见的话我们现在就走。”
楚溯寒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他这个人呐,看起来一向清高的很又不近人情,一张脸没有笑容的时候显得既正经又大公无私,但违反门规、忤逆尊长这种事儿,他干起来毫不含糊,甚至居然还带了一些理直气壮的错觉。
他正好相反。
“师尊都这么说了,见见吧,反正我也不记得什么,或许……真有什么话要说呢。”
*
公休绪端坐在位置上,闭眼打坐,大殿中静悄悄的,除了几盒香龛正冒着袅袅白烟,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在动。
烟雾缭绕间,门被人轻轻推开,而公休绪恰在此时睁眼。
来人瘦高,皮肤有些苍白,步履之间却走得很稳,一身红衣鲜红如血,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这间屋子,门在他身后合上,遮挡了一丝天光。
公休绪轻轻地眯了眯眼。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吧,一个普通的、艳阳高照的下午,他受邀去千机阁,当时楚兴言差人去把小儿子抱来,七八岁的小男孩,最是调皮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圈没找到,说是二公子出门了。
他当时轻轻笑:“无妨,我去看看吧。”
当时正是夏日,千机阁依水而建,外面都是流淌着的、四通八达的江河湖海,他们找到二公子的时候,是在一艘十分普通的渔船上。
渔夫撑着船篙哼着渔调,他听不懂那渔夫的口音,只是那调子却忽忽悠悠地入了耳,记到了如今。
船身轻轻一转,小孩子就坐在船头,赤着的双足淌在水中,像是在贪图那湖水的凉意,听见有人叫他的时候,回头冲他们讶异地望过来,随即快活地笑了,挥了挥手。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握了几枝新鲜的莲蓬,鲜翠欲滴。
身边的楚兴言好像在急急忙忙给他告罪,说这孩子天赋异禀、断不是个只会傻玩傻淘的人,一面又让他这不省心的儿子快回来,还不来见过引渡门的掌门。
公休绪就在这嘈杂声中微微行了一礼。
“我与他有缘。”
他回过神的时候,楚溯寒已经在他眼前躬身行礼了。
楚溯寒没出言,只是规规矩矩依着师徒大礼行了一个。
公休绪拢了一把眼前的烟雾:“……为何不出言?”
楚溯寒想了想:“不知何言。”
按照门规,十年前他劈了天机星盘的时候他应该就不是引渡门的徒弟了,纵然染星说公休绪不怪他、当时也未曾真的放言说要将他逐出去,但他上赶着还叫师尊,那就是他不懂事了。
而且……他已经不是人了。
公休绪顿了顿:“罢了,你且过来。”
楚溯寒没动:“不知您……特意找我来有何事?”
“你从七岁开始,我就带你在身边,如今一别数载,总要看看你。”公休绪道,“走近些,我眼睛看不大清。”
楚溯寒终于走上前来。
他高了很多,十七岁走的时候还带了几分少年稚气,如今只剩下一身碎魂,气质也沉淀了许多,明明五官依旧是那个模样,却仿佛变了一个人,眸色沉沉,已不见少年的影子。
公休绪的目光落在他的颈侧,重重地叹了口气。
“魂魄尚未找全?”
“并未。”
楚溯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公休绪没问他找没找、也没问他究竟是怎么样,而是一开口就说“尚未找全”,他这些年都在闭关,怎么对他的事情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公休绪点点头:“人魂未归、记忆全消,的确还缺得多。”
“去鬼界吧,你的人魂在那里。”
鬼界???
楚溯寒抿了抿唇。
原因尚且不论,他是残魂,按道理来说,并没有进入鬼界的资格,引渡门所谓的引灵渡魂,也是要帮助这些残魂找全魂魄之后,才能送他们进入鬼界前往轮回。
这个地方于他而言,略微有几分复杂的意味。
他手掌一翻,赫然变出了一把古铜色的小钥匙:“去之前,先将祈宁剑的剑鞘取了,就收在你之前的房间里,祈宁剑乃是一品仙器,常年没有剑鞘会对它伤害很大,若是不记得怎么走,问问舒念秋他们。”
楚溯寒规规矩矩收了。
公休绪不再开口,楚溯寒也没有说话,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诚如公休绪所言,人魂未归、记忆全消,他对这个师父依旧是模糊的,似乎,似乎在过往的岁月里,他的一言一行,这位师父也并未干涉。
只是很淡定地接下了所有。
还是公休绪先推给他一杯茶:“你和烬衡如今如何了?”
“咳咳咳咳。”
楚溯寒从进门起就绷得很平稳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破绽,捂着嘴咳嗽了好几下,他眼神中的那丝慌乱,终于让公休绪看到了些当时少年的影子,他唇角松动了些,笑了下。
“您……您指什么?”
公休绪笑意不减:“那看来是我问错了?”
楚溯寒:“……”
我怎么觉得您问的是对的呢。
“烬衡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公休绪敛了笑意,随即郑重地看向楚溯寒,“不过,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不再插手了。”
“您……”
“他是不是在外面等你?把他叫进来,我也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
严烬衡走进来的时候,属于楚溯寒的那杯茶已经凉了下来。
他行了一礼:“师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声师尊之后,公休绪的手居然有些轻微的颤抖。
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似的,重重地拍了拍眼前的香龛。
“烬衡,之前有很多人问过我,说你记忆有损的事情该如何处理。”
严烬衡的手微不可查地攥了攥。
“当年我说:‘顺其自然’,其实有两个原因,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
“第一,你的记忆乃是有人特意封印,我解不了,除了亲手落封的人,没人能解得了。”
特意封印???
严烬衡眼睫极快地一眨,纵然面上不显,也暴露了他内心的震惊与诧异。
“你若是想解开封印,把这个戴在身上,等到时机成熟,落在你记忆上的封印便会自然而然解开。”
他透过烟雾递过来一只香囊,巴掌大小,里面应是塞了些符纸,捏在手里发出纸张摩擦的脆响。
他将它揣入怀中。
公休绪看着他的动作:“第二,是为师的一点私心。”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香雾隔绝在他们两人之中,模糊了他的眉眼,也让公休绪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但公休绪是在认认真真注视着他的,他感觉到了。
那目光从他眉眼落下,深深地,也生出了一种透过他在看什么人的错觉,好像跨过了许多许多年的岁月,他在怀念。
良久,公休绪叹息道:“我怕你的记忆解封后,便不会再认我这个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