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公休绪已经年过半百,但由于修炼的是无悲无喜的绝情道，他的容貌还是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睛看着略显沧桑，似乎看过了太多太多。
已经闭关多久了……
他闭关后五感封闭,竟不知人间已经过去如此多年了。
“烬衡,把他带过来吧。”
严烬衡抬头,只见公休绪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没有说名字,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他——他知道楚溯寒回来了，而且就在苍寒山上，他想要见见他。
常懿扯了扯唇角：“师父，我们四个这不都在这儿呢，您……”
他话没说完,公休绪便转身回了屋内,只留下了一句你们自便吧,徒留四个徒弟面面相觑。
陆兆渊小心翼翼地开口：“真……真要带楚公子来么？”
严烬衡端端正正跪在那里，手掌慢慢攥成拳，用力到指节都泛白。
良久,他行了一礼便起了身。
“他是你大师兄。”
*
那边厢严烬衡起身的时候，楚溯寒刚刚见到天机星盘。
染星的小脸稚嫩又可爱,像一颗柔软的水蜜桃，可他所有的笑容都映不到眼睛里，就好像那是两颗寂静的星子,静静地、永远地照耀着人间,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他席地而坐,仰着头看比他高出许多的楚溯寒,脆生生道：“把那些抛开不算，如果你发现改写天机星盘不过是个谎，而灾难已经来临，千机阁已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楚溯寒，你现在会怎么做？”
他叫楚溯寒的时候，掷地有声，已经完完全全和十年前的那人做了区别。
楚溯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
那一瞬间脑中过了太多的东西。
是依水而建的亭台楼阁、是骄矜傲气的哥哥楚江、是天真烂漫的妹妹楚泱，还有、还有，还有他一路所见的花鸟虫鱼，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以及……
严烬衡。
如果黄泉崩裂、红尘失序、万象塌陷，他、他们，还能活下去么？
染星笑了起来：“我就说嘛，无论是人还是残魂，是你终归是你，总不会变成第二个人。”
“楚溯寒，上辈子既然作为楚湘错过太多事，这辈子，好好珍惜吧。”他促狭地一眨眼，“只是再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有些人，不见得能长久。”
他一怔：“你什么意思？”
“这……”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风声骤变，楚溯寒略一侧身，腰间的长鞭猝然飞出，直直冲着外面最高的那一棵树飞奔而去，横穿枝叶的一瞬间，纷纷扬扬的断枝洒满了天空，让出一道诡异的人影来。
那兜帽下的是……白发？！
楚溯寒反手一拽，长鞭登时换了方向，冲着那人狠狠劈下，鞭尾撕裂了那人的兜帽，果然露出燕雪幻境中的一模一样的那张脸。
商知！
这还是现世中的第一次见面，楚溯寒夺门而出，左手一翻便是盛极的鬼气，转眼间便到了商知的天灵盖上，兜头拍下！！
轰——
四面八方的树叶被扫荡一震，飞鸟惊叫着扑上苍穹，楚溯寒转头，只见商知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的枝丫上，单手拽着散开的兜帽，形容有些狼狈。
“楚溯寒，终于见面了呀，只可惜，这阵仗有些太大了。”商知转头望了望山下，眼瞧着有零星几个弟子就要冲上来，“要不要咱们一起躲一躲人？”
“谁跟你咱们？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哎哟哟，生气了，别生气嘛，气大伤身多不好。”商知彬彬有礼地微鞠一躬，眼风扫了一眼那已经关上门的大殿，勾唇一笑，“我还有事求你呢，等你补全了魂魄，我会来找你的。”
“刷——”
商知的笑容微微一凝。
只见楚溯寒的长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上了他的手腕，眨眼间，那红衣青年便闪现到了他的眼前。
他一字一顿：“哪里需要那么久？”
“有点小瞧你。”
商知表情骤变，伸手猛地掏向楚溯寒心口，电光火石间，一道雪亮的光横在他的手前，险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
祈宁剑。
对于商知，楚溯寒不敢多有马虎，长鞭已经系住他便不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跑了，想要真正制服他，唯有再祭出一道杀招。
他只有祈宁剑。
商知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你用剑可真的太久违了——上次它做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么？用我提醒提醒你么？”
他猛地拽住楚溯寒的长鞭，将他拉到了自己的眼前，不管那剑锋已经逼上了他的喉咙，带出一道血痕。
“你不觉得这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更熟悉些么？”
“绯月仙君。”
楚溯寒眸子紧缩。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剑光从天而降，楚溯寒一失神，一把刀便从商知的手腕瞬间切开，血雾喷洒的瞬间，楚溯寒被人狠狠揽进怀里，温热的血就喷在捂住他眼睛的手上。
严烬衡一手持剑一手揽人，青蓝色的剑光带着和主人如出一辙的怒火，白衣翩跹间，只见商知自鸣得意地晃了晃切断了自己手腕的匕首，随手一扔，转瞬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楚……”
纷乱的脚步声传来，那些闻讯而来的小弟子马上就要到了，严烬衡咬了咬牙，顾不得现在楚溯寒状态似乎有几分不对劲，连拖带抱往树林中一躲，将他安安稳稳扶在树下。
他松开手，轻轻捏住他的肩膀：“楚溯寒？能听见我说话么？”
楚溯寒的眼神依旧是呆愣的，仿佛还没回过神。
可那些小弟子搜寻的动静已经越来越近，严烬衡用手掌托住他的脸颊，额头就抵住他的，低声道：“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八壹中文網
楚溯寒什么都听不到，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什么叫……把剑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比较熟悉？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落在一旁的祈宁剑，那把剑没有任何灵力，全然不像一把一品仙器，就同那些凡铁没什么区别。
迷迷糊糊中，他伸手抽出长剑，在一声清脆的轻鸣中，渐渐逼近了自己的脖颈。
“楚湘——”
“不要——”
“楚溯寒！！！”
天知道，严烬衡刚打发完那帮小弟子，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楚溯寒拿着一把没有丝毫灵力的祈宁剑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那一眼仿佛用剑比住的根本不是楚溯寒，而是严烬衡他自己。
他冲上来夺下祈宁剑，紧紧攥住楚溯寒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我……”楚溯寒目光飘忽了一瞬，慢慢凝在严烬衡的脸上，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十年之前，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严烬衡的那双眼睛，焦急的、不解的、心疼的。
他猛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严烬衡：“？！”
楚溯寒回过了些神：“……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严烬衡不觉有些好气又好笑，用自己冰凉的手去摸被他自己打过的地方，“何苦下这么重的手？”
“我想清醒些。”楚溯寒想扶着树站起来，可腿还是软的，“……这都是什么事，哎？！”
他话没说完，身上一空就被人拦腰抱起来，严烬衡这次抱得堂堂正正又理直气壮，连耳朵上的红晕都没有了。
“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楚溯寒：“……”
哦。
*
严烬衡把他放在椅子上，伸出手就给他梳理灵脉，这事儿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只是楚溯寒后知后觉有些别扭，还往后躲了躲。
严烬衡按住他：“你跑什么？”
“……我没有。”
他消停了。
只是严烬衡半蹲在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点……怪。
好在他没让他等太长时间，梳理完之后他便站起了身，顺道给楚溯寒倒了杯水。
“方才有些灵力紊乱，不是大事，已经梳理好了。”
楚溯寒露出一个笑：“辛苦碧华仙君。”
严烬衡瞥他一眼：“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记得我锁了门。”
呃……虽然有点匆忙。
想到锁门的时候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严烬衡心虚地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你怎么出去的？”
楚溯寒指了指窗户：“这么多扇呢，空间还这么大，不走白不走，是吧。”
“你非要出去？”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楚溯寒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思量了一下才开口：“那准你跑不准我出去散散心？这什么道理……”
严烬衡：“……”
“我先声明，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随便转转，谁知道那僻静的小山路直通放天机星盘的地方，我要是知道，我绝对不去的。”
楚溯寒眼观鼻鼻观心，觉得自己坦坦荡荡。
想到之前染星说的，就更坦荡了。
“真的，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万一让别人误会我又要劈一次，这多尴尬。”
“你进去了？”
楚溯寒被问了个始料未及：“啊？？？”
严烬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说，你进了放天机星盘的白玉殿？”
“进……进了啊。”楚溯寒伸手发誓，“这也不是我故意的，我就在门口一站那门就自然而然开了，这……”
这怎么也不能怪我吧？？？
严烬衡的眸色却显得有几分凝重。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