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入林,沙沙作响。
脚步声由远及近，嗒嗒嗒，一步一步靠近这里,一时间，只剩下周弦那如同猛兽一样的低喘声,楚溯寒勾了勾手指,长鞭就顺从地攀附在他的臂膀上,对着那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刷——”
矮木被拨开的一瞬间，长鞭如同一柄离弦之箭,那人反应也很快，手中长剑登时脱鞘，兵刃相接之间，削下树叶片片，纷纷扬扬落了那人一身。
那人一身淡金色长衫,长发半披半束,就这么劈头盖脸落了一身的树叶,也没有显得丝毫狼狈，而是一手接剑，一手轻轻挥了一圈,那身上的落叶便清了个干干净净。
严烬衡猛地抬手，按住了楚溯寒的肩膀。
他上前两步：“二师兄。”
楚溯寒一怔,指尖一勾，长鞭便急速退回，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来人居然是舒念秋。
舒念秋虽然名头上讲是行二,但他年纪要比严烬衡还大些,此时此刻挥挥衣袖间便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气度,全然没有常懿那般一惊一乍,就算是比之严烬衡，也多了几分淡定自如。
他抬眼，露了个笑：“更深夜重的，我当是谁，原来是烬衡，还有……”
楚溯寒抬了抬手：“呃……好久不见？”
舒念秋的表情怔愣了一瞬，然后赶紧收剑行礼，抬手弯腰的时候，眼睛都有几分泛红：“……大师兄。”
楚溯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这……”
这几个师兄弟，有见他一面就开打的，有见他一面就上来又搂又抱的，唯独这位，见到他眼圈就红了，反倒让他有几分手足无措，居然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沧桑感。
舒念秋抬头：“十年了，大师兄在黄泉炼狱里受苦了。”
“倒……倒也还好。”楚溯寒手在空中摆了半晌，“我……”
之前遇见常懿的时候，那人自来熟，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什么都说，什么发小、一起调皮捣蛋，让楚溯寒也知道怎么接话，舒念秋一向进退有度惯了，他一时拿不准当年两人的相处模式。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严烬衡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舒念秋“啊”了一声：“难怪、难怪……”
“话说回来，二师兄怎么在这里？”
舒念秋叹了口气：“自从几个月前黄泉炼狱结界崩塌之后，恶鬼就多有流窜于人间，现在纵使那结界勉强修补好了，可依旧有漏网之鱼，我接了几个门令，过来乘风楼这边除祟。”
“只是刚办完事，却发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窜入林中，我担心出事，就跟来了。”舒念秋三言两语交代完全，“你们呢？”
“来找周弦问些事，只是……”
严烬衡侧了侧身，露出了身后被断魂剑钉在地上的不人不鬼的怪物，舒念秋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走上前去，淡金色的灵力自掌中溢出，将周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收手道，“好恶毒的咒术。”
“是，所以我们两个刚才在商量该怎么办。”
舒念秋垂眸看着周弦，他匍匐于地，奄奄一息，已然不能张口说话，但凡动动嘴唇，露出来的都是痛苦的气息，那一双手满是鲜血，看上去扭曲可怖。
楚溯寒瞟了一眼舒念秋的神色，他的眉宇之间有一种浅淡的慈悲与怜悯，只是下一刻，他反手抽剑，随即直捅心口、一招毙命！
楚溯寒：“……”
严烬衡：“……”
长剑不留血痕，滴滴答答顺着剑身往下淌，舒念秋运起灵力，将那最后一点血污也涂抹干净，然后看向他们。
察觉到他们两个人有几份诧异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下：“烬衡，别这么看着我，你知道的，除了杀了没有别的办法，他活着也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好。”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就算舒念秋不杀，闹到最后他们也是要动手的，只是舒念秋动作有点太快了，楚溯寒记得，之前常懿和陆兆渊提起这位二师兄，都说他温柔如清风，是以第一面就杀人杀得这么利索，有点儿颠覆印象。
楚溯寒道：“你动手倒也没什么顾虑。”
舒念秋笑笑：“倒也不是什么顾虑不顾虑之事，只是思前顾后，总是要动手的，我们晚一分，他就痛苦一分，何必呢。”
他翻出引渡灯，淡淡的光晕拢在周弦可怖的躯体上，他的眉眼柔和，带着些苦涩：“抱歉了，见面不过半盏茶就要送你上路，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下辈子选个好人家吧，别再受这种苦。”
楚溯寒拽了拽严烬衡：“二……咳咳，舒念秋他一向这样么？”
“一向这样。”严烬衡点点头，“之前师父说，二师兄是最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人，但凡他送亡引魂，或者引灵渡魂，都会念几句，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楚溯寒看了他一眼：“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怎么一眼都不看我的？”
严烬衡轻咳一声：“没有，这不是看二师兄呢么。”
楚溯寒：“……”
我信了，真的。
舒念秋那边收拾停当，看见楚溯寒和严烬衡站在一起，会心地笑了笑，边收起引渡灯边道：“之前大师兄走得急，很多事情我没跟你说明白，一直心里有遗憾，如今能再见面，真的太好了。”
楚溯寒奇道：“什么事情？”
舒念秋懊恼地点了点额角：“抱歉，我忘了你不记得了，总是下意识觉得你回来了，什么都可以续得上。”
他瞧了眼严烬衡：“四师弟，我同大师兄单独说两句？”
*
十三年前，藏书阁内。
白日里，有一道术法困扰舒念秋良久，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入夜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决定起身披衣，连夜去查一查。
已经到了后半夜，苍寒山上到处都静悄悄的，舒念秋点着一盏灯摸进藏书阁内，刚打开大门，就见一本书直冲他面门飞来，他慌忙一让，险些正中眉心的那本书就擦着他颈侧飞过。
舒念秋：“……”
这什么玩意？
始作俑者慌张地瞪大了眼睛，连忙从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书籍顶上跳下来，步履间显得好仓促：“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想到都这个时辰了还能有人来。”
是楚湘。
舒念秋虽然是他二师弟，但他毕竟年长楚湘几岁，对待他不像常懿那样看同龄人，反倒有几分看待幼弟的怜爱。
“师兄啊，有没有人书也不能这么丢呀。”他叹了口气，转身把被楚湘扔了老远的书拎起来，随手抖了抖，“让师尊知道了，看不让你把这里打扫个八百遍。”
楚湘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念秋哥，算我求你了，千万千万别跟师尊说。”
舒念秋好笑地看他一眼：“所以，你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严烬衡。”楚湘一拂衣袖，张开双臂在偌大的藏书阁转了一大圈，“这么多书，没有一本能告诉我，为什么严烬衡结不出灵核。”
“严烬衡……哦，是你几个月前带回来的那个少年？”舒念秋有几分印象，“你怎么知道他结不出灵核，师尊说的？”
“对啊。”楚湘又坐回那乱七八糟的座位前，简直把自己气成了条河豚，“我怎么那么奇怪呢，明明一个哪里都很正常的人，所有基本功也都练了，师尊说他结不出来，他还真的一点儿结灵核的迹象都没有。”
舒念秋把灯放在他桌前，眼瞧着他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都是否决的可能。
他伸出手拍了拍楚湘的肩膀：“行了，别懊恼了，你在这里都找不到答案了，就别折磨这些书了。这样吧，我明早替你去看看烬衡，看看有什么发现，我告诉你。”
在那个年纪里，不比楚湘和常懿修炼的都是偏向于攻击的法术，舒念秋修炼的最为全面，就连医修都略微涉及了一点点，其中，当属梳理灵脉的本事练得最为炉火纯青。
楚湘眼前一亮：“真的？！”
舒念秋好笑地拍了拍他：“真的，快去睡觉。”
楚湘笑了：“多谢念秋哥！那我先走了，你也别看太晚，早点休息！”
“哎哎哎，等会儿。”舒念秋把刚想溜走的少年拽住，“这藏书阁……”
楚湘心领神会：“明早我就来收拾！”
“这还差不多，快去吧。”
……
舒念秋叹息道：“那个时候我替烬衡探过灵脉，没发现什么，后来法术精进了些，才发现问题，只是没来得及解决……你就不在了，你走后，这事儿我从没跟旁人说过，就算烬衡结了灵核，我也从未跟他提起过。”
楚溯寒皱起眉。
在溯回结界中，他就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严烬衡结不出灵核，但至于是什么原因，常懿不知道，因此也没什么能说的，公休绪应该是知道，可大概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什么都没有说。
没想到这个答案，居然在舒念秋这里。
楚溯寒抿了抿唇，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舒念秋要支开严烬衡了。
当年他拜托舒念秋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到了后来舒念秋发现了这些事，这所有的过程，他应该都没有跟严烬衡讲过。
“所以……严烬衡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了。”
舒念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正常人以三魂七魄为基本，灵力游走于四肢百骸，最终汇拢于丹田凝成灵核，用来承装灵力之用。”
楚溯寒点点头，示意这个他清楚。
“可烬衡他……三魂七魄是不全的。”舒念秋看了眼他的表情，“千百年来，很少见的，活人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