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溯寒跟着楚兴言走了进去。
道路深邃又悠长,两边只有用灵力点起的长明灯,下面是又高又细的灯托,照得整个通道极其奇诡,从尽头处发着幽幽的冷意。
这里很诡异。
他脚步略略慢了些,身后的入口正在一点一点隐去行踪,打着旋儿的水面渐渐上涨,神奇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水滴沿着这里流进来。
也不知道严烬衡他们在外面会不会着急……
他这个念头没想完,只见楚兴言的脚步顿了顿,伸手在空中划了一道,随着一声掷地有声的“破”,漆黑幽暗的隧道骤然爆发出一阵极亮极强的光芒,从穹顶成伞状纷纷扬扬落下。
楚溯寒抬手挡了下眼睛,再度睁眼的时候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偌大的禁地中,楚兴言站在禁地的最中间,此时正负手而立,冲他微笑,他的身后、身侧、甚至于楚溯寒的身侧,密密麻麻都是笼子,自地而起,自顶而终,整个禁地都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形状。
而那一个个笼子里束缚的,是楚溯寒熟悉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残魂。
数以百计的残魂被囚禁在这里!
他为残魂这么久,深谙残魂之苦,此时此刻却不想,居然有这么多的残魂会被囚禁于自家后院禁地之中。
楚溯寒按捺不住走上前去,指尖轻轻触碰在笼子的边缘,就能听到属于残魂的痛哭与不甘,撕心裂肺的嚎啕在那一瞬间划破他的耳膜,他猛地收回手捂住耳朵,震惊地看着那不自主地跳动的魂魄残片。
他胸口猛烈地起伏着:“父亲……”
楚兴言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灵力在他指尖绕了个钩子,轻轻挂住那一只小巧的笼子,提到他自己的面前。
“这就是为父未能告诉你的、需要借你一臂之力的东西。”
然后楚溯寒就在他的叹息声中,看到了一份更刺眼的东西。
在楚兴言的身后,在一方简单的石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卷手稿,他走过去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将那手稿吹翻了两页,露出了扉页上落款的名字。
君岚。
——三百年前,君岚囚禁残魂修炼邪术,为修真界所不齿,以云中夜为首的仙君联手镇压,再加上邪术反噬,最终君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见水救了君岚一条命。
燕雪等了云中夜好多年。
而此时此刻,这些人的命运与他,都神奇的连成了一线,不,甚至更早,早在十一年前,早在十一年前千机阁的密室里,他就和他们勾连在了一起。
“你知道——”
“你哥哥是君岚魂魄转世,”楚兴言微微笑,“湘儿,我说了,天佑我千机阁。”
楚溯寒喉咙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我苦苦寻了多年,才终于把君岚当年的秘术悉数学会,又知道了你兄长的身份,这不是天助我也?可惜、可惜——”
他忽然叹了口气,攥着那册手稿哀叹道:“可惜,我终究没有君岚的天赋,而也不知是因为当年伤了根本,你哥哥也不可能复刻出当年君岚一模一样的灵力来。”
“我失败了。”
楚兴言的神情雀跃起来:“不过,没关系,父亲有了你。”
楚溯寒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么多残魂,湘儿,你看看,这么多残魂——”他伸手一指,这数以百计的残魂仿佛真的生了眼睛,就这么目光灼灼、齐刷刷地望过来。
“我收不了场……”
这么多的残魂,若是一朝放出去,那便是天下大乱;若是等到残魂一个个消逝,他们在这里长年累月积累的怨气,只怕是会成为第二个黄泉炼狱。
所以楚兴言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必不会出事的方法。
他的小儿子,出生的时候,鸟雀环绕、天降祥瑞,有得道高人曾经预言说,这是修真界难得的“逆天改命”的命格。
那个高人说:你知道天机星盘吧,目前安放于引渡门,你这小儿子是当今世上唯一能够改变星盘、改写过去、预定未来的人,莫浪费了这好苗子。
所以他想,既然如此,何不从根本上改变这场错误。
楚溯寒第一次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
楚兴言握住他的肩膀:“湘儿,父亲能依靠的只有你,千机阁几百年的命运能够交付的人,也只有你了。”
楚溯寒硬生生别开了目光。
他去看身边那数以百计的铁笼,每一盏、每一顶,里面都是鲜活的生命,很难想象在这种太平的年代,他们是如何一个、一个被硬生生撕碎了三魂七魄,又一个个被塞进了这暗无天地的牢笼。
忽然,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将自己从楚兴言的手掌下挣脱出去,走到北侧的两座铁笼前,这两座铁笼挨着摆放,可里面跳动的魂魄,却是同根同源。
楚溯寒按捺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是……属于一个人的魂魄。
是为了凑齐这么多的残魂,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只能这样感受着属于自己的另一半魂魄,那么近、明明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他当时因为撕裂的魂魄,逼近忌日之时那么那么痛,而眼前的魂魄,明明不该遭受这般苦痛,却只能被囚禁这里,品尝着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又该有多痛、又该有多冤。
“为什么……”
楚溯寒转过头,盯着楚兴言。
楚兴言问他:“你说什么?”
“为什么?!”楚溯寒冲过来,几乎都要用手捏住他的领口,可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的手在半空悬了又悬,最后只能轻轻地落到楚兴言的袖口上,伸手捏住。
“为什么……”
“湘儿,千机阁苦于修真界第二之位久矣。”楚兴言用一种堪称怜爱的眼神瞧着他,“我又有幸,得你与江儿两位麒麟子,岂不要抓住机会?”
“我渡他们、我渡他们可以吗?!”楚溯寒头疼欲裂,仿佛很多的声音都在往脑子里钻,嗡嗡、嗡嗡,吵得他头都要炸开。
那已经不是他说的话,那是十一年前的楚湘,就是如此这般求的。
“我是引渡门大弟子,我有引渡灯,我可以引渡残魂,为什么一定要去碰天机星盘呢……”
“已经来不及了。”楚兴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怨气太深,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啊……
为时已晚。
楚溯寒紧紧抱住头,楚兴言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哭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千数万数的哭声萦绕在他身侧,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呼吸急促。
模糊中身边一阵巨大的亮光曝起,楚兴言、铁笼囚禁的残魂渐渐消散,天地间爆发出一阵白光,在白光中,他听见了好多人在叫他,好像是楚泱、常懿、陆兆渊、还有……
严烬衡喊道:“楚溯寒!出来!结界要破了!!”
飞沙走石间,楚溯寒抽出祈宁剑站起来,秀丽的长剑上流转着绯红色的灵力,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混沌中渐渐消失的残魂扭曲着、缥缈着渐渐散开。
他知道,当年的自己到底还是动了天机星盘,可最后的结果他看到了,没有成功。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动天机星盘的原因,他终究还是赌了,像是被逼到进退维谷的赌徒,站在那里,前面是茫茫众生、身后是千机阁百年基业,而他站在中间,没有一条路能给他自己选。
于是,他自己承担了所有的因果。
祈宁剑挥舞出去的那一瞬间,他想起来那抹近在咫尺却不能团聚的魂魄。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最后能不能团聚、找到回家的路。
*
结界崩塌的很厉害。
楚溯寒出来的时候,常懿手中的流光剑几乎要撑到极限,这个世界仿佛一只巨大的茧,如今抽丝拔干,他们在其中,逃无可逃,只能伺机寻找出口,一举攻出去。
严烬衡第一个发现了他:“你怎么了?”
“无碍。”楚溯寒引灵力入长剑,帮着常懿顶上那越缩越小的空间。
陆兆渊也道:“师兄……你的脸色不大好。”
“真的无碍,方才发生什么了,怎么结界突然就破了?”
楚溯寒察觉到严烬衡注视着他的目光,硬生生地别开了。
“不知道!神特么知道这个破地方怎么就忽然塌了!!!”常懿音都破了,“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碰了什么东西,或者爆发了什么矛盾,要不然怎么说破就破了?!”
楚溯寒对上楚泱的眼神,咬咬牙转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纠结这个也没用!先想办法出去吧!”常懿双手结起复杂的印记,吼道,“楚湘,你伺机破开结界冲出去,知道吗?泱泱!你还能运转灵力吗?帮我一把!”
楚泱恍若大梦初醒:“哦,好。”
说话间,她双手结印,瞬间给常懿支撑的屏障中注入了一道纯粹又凛冽的灵力,至真至纯,又将那屏障撑得牢固了许多。
飓风吹起他们的衣摆,楚溯寒暗自运起灵力,祈宁剑光华流转,只待时机。
澎湃的灵力冲进那白茫茫的薄雾中,眼瞧着那处地方越来越薄、越来越薄,依稀可见外面晴朗的天空,甚至是几率明媚的阳光。
就是现在!
“楚湘!!”
楚溯寒握着祈宁剑骤然出手,剑尖刺破结界的一瞬间,仿佛被一阵巨大的吸力紧紧攥住剑锋,然后狠狠往外一带,随即便是一阵刺眼的光芒迎面而来。
他闭上眼睛,剧烈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地变轻了。
他在回到现世。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极缥缈的叹息响在耳侧。
那么短促、却那么哀伤。
“对不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