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跟预想的豪门大家有些出入,穷乡僻壤冒出个大姓来,本以为有啥深藏不露的,没想到也是一副寒酸样,大抵昨夜的西宅就是极致了。听刘显芝说老荣先前遭了场火失明,再看看旁边栅栏围起的园子,定是十多年前留的冤债。费了半天劲,王宗敏还以为这刘家也有了戏瘾,非得留下班子来听曲儿,或许能顺路捎带赚些盘缠来,看来都是自个儿一厢情愿喽。
一路走了进去,是座三进院落,外院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安排客房、厨房和杂物间,供下人折腾使唤;再往里的一层便是刘鸿山的住处了,坐北朝南横在院子的中轴线上,厅堂外两侧的厢房则留给了晚辈;最后面的那间没探着消息。看来是座标准的院落了,按照常规来说,会将最后间留给老人和孩子,不过刘鸿山已是最老的辈分,兴许里边还另有安排。
一行人随刘显芝进了中院厅堂,放眼看去都是旧时陈列,大多染以黑红色的格调,以正中的太师椅为界左右对称别开,共是八椅六桌。靠在太师椅背后是“天地君亲师”牌位,又用红木方桌托起,两侧添置些花草,围拢成半圆状,恰紧贴背后的墙体,两根竖匾腾空垂下,上书“高怀同霁月,雅量洽春风”,在空出两条弯道通进堂后,一左一右分入里屋。
“还请班主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前去祠堂通告祖君。”刘显芝辞了戏班,出门一转弯便没了身影。
人刚一走,戏班便乱了起来,众人寻得那八椅一并坐下,只剩些小角和童伶挨边站着。王宗敏单瞥了眼众人,愣是一句话没说,独自踱步解闷了。
“不说是宋元就搁这儿?怎乍一看,连洪县令的府邸都赶不上。”徐德丰掰动脚脖子翘起二郎腿,边活动边念叨着。
“说的也是,就算避难逃荒,可几百年的光景积蓄,总不至于这副模样。”刘瘸子则瘫在椅背上用手托脸。
“财不外露,这世道不都这样嘛?”王宗敏可没幻想凭刘家发财,仅是出于对主人家的尊崇。
“但愿吧,这都进了厅堂,再往里都没东西喽,难不成这刘家把家当都藏山里了?”徐德丰并不买账,瞅着破烂的旧物,倒像是上辈人的记忆。
“说来这镇上还真有些奇怪,前夜遭了山贼死了不少人,可今儿街上便出来做生意了。”
“总不是每家都遭殃吧,各家有各家的难,出来补贴家用也还正常。”
“可除了昨夜外边的灯笼,就没见停人的棺材了,总不能当天就下葬吧。”
李三弓腰缩在一旁,呼之欲出的样子,“谁晓得这破地方怎么回事,昨夜我还撞见鬼了呢!”
“什么?见着鬼了?”
还不等继续盘问,门外便传来几声咳嗽,待众人看去,刘显芝已引着刘鸿山回来了。倒是众人机敏,瞬间起身排好队列,恭敬候着二人。
“见诸位聊得兴起,该不是被老朽叨扰了吧?”只过了一宿,刘鸿山明显精神了许多,只扶靠刘显芝一人就立起身子。八壹中文網
“族长哪里的话,只是班里寻常唠嗑解闷,都是些乡下粗鄙之人,上不了台面的污言秽语而已。”王宗敏连忙上前行礼作揖。
“适才处理了些事,让班主久等了。显芝啊,吩咐周妈准备上菜,就摆这厅堂上,我得跟王班主好好喝上几盅。”说着刘鸿山便挽了上来,瞅着身躯伏在王宗敏身上,却丝毫不显重量。
刘家在厅堂正中摆了一席,将稍有头面的角儿和师父搂一块;剩下的则随杜雪兰在外院吃。整一桌十二人,而刘家仅是刘鸿山和刘显芝祖孙二人。
酒过三巡,刘鸿山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一改先前的愉悦,将枯枝般的手掌覆在王宗敏手上,“虽与班主素昧平生,但似旧曾相识。老朽如今八十有六,已然入土之躯,空守祖上基业至今,本育有三子,奈何皆英年早折。老来应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谁想我刘家百年立足,如今却白发人送黑发人,独留这显芝俊朗,能宽慰我心。”
“承蒙族长看重王某,这人生半数不尽如意,生死来去更不由人,还望族长能节哀顺变。”
“我这全生活得够久,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唯盼儿孙绕膝成荫,可上天偏不顺人意啊……”刘鸿山满眼噙泪,转头看向刘显芝。
厅堂正为刘鸿山唏嘘不已,从门前传来阵脚步声,那人穿着打扮虽是下人,但规整干净,看样子有些地位。“老爷!”
“什么事啊?慌慌张张的,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吗?”刘鸿山收起可怜状,立马又是喝令的语气。
那人一路小跑挨近刘鸿山,贴在耳朵上嘀咕了几句,也没原路退出去,就恭敬立在他身后。王宗敏多了个心思,想来定是出了大事要当场安排,不然也不会这般严肃。
“王班主,此行前来可是为了郭家庄做戏?”刘鸿山板起眼,眉毛上翘紧盯过来,活像翻眼上瞄的秃鹫。
“正是如此,王某受郭善人所邀,前来襄陵做戏。”
“哼!我念你是曲沃外人,方才供以食宿、安排筵席,又在席间吐露心声。你却不识好歹,竟与这豺狼祸心之人勾结,还口口声声称为善人,岂不是来寒碜老朽?”刘鸿山不知哪来的力气,整个身躯竟撑足了衣裳,单凭自己就立起身来,阴阳怪气吼出一连串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昨夜……”原本王宗敏就是因暴雨失期,这才阴差阳错来了绥禺镇过夜,说好的借一宿离去,如今超期已是无奈,怎又牵出郭善人来?难不成就因为做戏一事被呵斥?眼看吃席的气氛愈发尴尬,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愣是什么都不能做。
“昨夜?我倒气昏了头。”刘鸿山好像更生气了,满脸堆着褶子,将缩成拳头状的头颅仰起,暴出的青筋缠在上头蠢蠢欲动,“昨夜收留你们,本就是大发慈悲做善人,可你们呢?竟然还谈论起我的不是了!罢了,都算是我的罪过,我也就不追究了。可为何又在我镇上行凶杀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行凶杀人?”众人哪知这是什么由来,既免去前边的责罚,本是好事一件,可平白无故强加这杀人的罪名,搁谁心里头都得不顺。
“老邢,将这群万恶的戏子都捉起来,赶明儿就去县里报官,非得好好招待他们不可!”刘鸿山刚一说完,身旁的老邢便招呼门外的后生冲了进来,将一头雾水的众人围了起来。
“族长,这根本就是栽赃陷害!昨夜我们过来仅在西宅安置,哪有去做杀人行凶的事?况且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这人命关天的事,您可不能随意下定论啊!”王宗敏见事情不对劲,连忙上前解释。
“老实巴交?老实巴交的人会跟郭明奎有一腿?一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必定是受了他的指示,过来寻我麻烦!”
“族长……”
“老爷,村口传来消息,说那山贼又下山劫掠了。”门口来了个后生,通报消息后便又匆匆离去。
“这群遭瘟的畜生呐!上次就害人不浅,这次又敢来镇子。显芝你先将这戏子关到祠堂后的柴房去。老邢,你带上村里的后生去会会他们,一定要给足他们教训!”大抵是用力过猛了,刘鸿山刚说完便咳了几声,随后又用手掩头坐下,挥手示意退下。
虽说戏班一行人嘴里叫嚷着,可还是被刘显芝带人押下。等出了老宅门,王宗敏便瞅准了机会,“显芝啊,的事情你最清楚不过了,那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这杀人行凶搁大清国是要杀头的啊!你可不能听那人胡说八道。”
“我知道诸位都是好人,可这是祖君的命令不是,还请诸位再等些时日,我会向祖君求情的,到时候自然会还你们清白。”刘显芝神情略表为难,但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
“可今儿下午得去跟郭家交接不是?我们还押着个后生在那儿呢,您行行好,这已经迟了近一天了,怕这东家得发脾气了。”徐德丰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不瞒您说,这刘家跟郭家都交恶十多年了,这紧要关头,您怎么说出这话来?既埋汰了祖君,又奚落了刘家。祖君有此反应也属正常,待他消了气便是,别再火上浇油了,否则我都救不了诸位。”
“那这……这得等到啥时候才行?”
“这事我也说不来,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刘家的祠堂安排在后山,离老宅差不多一里地远,大抵是这山的最里层了,至少一眼望去皆是陡峭山石围绕,铺散的林草规整排列开来,顺着个几米高的陡坡平面,祠堂便立在上头,说是龙头凤尾的格局,不知是欺人还是自欺。反正专修了两条路上去,特意不做成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