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历思凯被闹钟吵醒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他迷糊着晃着两条长腿出了客卧。
只听厨房里一阵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周慎在忙碌着做早餐。
“早啊”,历思凯顺着自己炸了毛的头发。
“早”,周慎穿着睡衣立在灶台前忙着煎蛋,并没回头看他。
“去洗漱吧”,周慎说:“早餐很快就好。”
“好啊”,历思凯露了个标准笑容,在这阳光明媚的清晨心情顿时舒畅。
等历思凯洗漱完,周慎已经坐在餐桌前用餐了。
早餐还算丰盛,两个煎蛋、火腿三明治和热牛奶,尤其是煎蛋和三明治卖相极好,透着诱惑香味。
历思凯拉开椅子坐到了周慎对面,用筷子夹着三明治送进嘴里就开始啧啧赞叹:“周队厨艺真是不错,日子也过得精致,我们刑侦这帮糙老爷们是比不了你的。”
周慎喝了口热牛奶,舔了一下嘴唇:“快吃吧,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
“好”,历思凯点了头。
餐桌上两人话并不多说,等用完了早餐,历思凯又包揽了洗碗的工作,他在厨房忙碌的功夫,周慎回房间快速换了衣服。
虽说这个时节还不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暖阳从落地窗照进来已经感觉到晒了。周慎穿了件黑色短袖,裸露在外的手臂细嫩光滑,因为黑色衣物的映衬更显得他的皮肤白皙透亮。
临出门时周慎还不忘带了件防晒衣,历思凯低头默默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短袖加黑色工装裤,透出整个人的慵懒随意……总之特别糙。
连阔被移交至管城区看守所的时间定在十点,历思凯开车载着周慎赶回市局时,已经是九点了。
贺嘉陪着看守所的警员立在抽烟区抽烟,畅聊之际余光瞥见历思凯和周慎匆匆往办公室去的身影那刻,他简直要惊呆了。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就在几天前那两人还在办公室里一副大打出手对峙的模样,结果此刻又同时出现在市局。
而且看架势两人是一起出现的,这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让贺嘉很惊奇。
于是贺嘉果断追了上去。
休息室里,连阔双手被冰凉的手铐牢牢桎梏,他安静坐在椅子上垂低了头,他的脊背弯曲,投射在墙面的影子透着凉薄之意。
历思凯跟周慎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了头走进了休息室。
听到脚步,连阔才缓缓抬了头,看到来人是他们两人时他的嘴角扬了几分笑意,看起来并不意外。
比起前几日的状态,此刻的连阔显得更无精打采,他的脸色透着病态般的苍白,眼球里渗着明显的红血丝,眼皮抬合间能看出来他的无力。
相比第一眼见他时他身上的那股风华正茂的劲儿,此刻的他更像是失意落魄,被现实狠狠踩踏般潦倒。
连阔无力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了历思凯和周慎身上。他淡然一笑:“你们来了……谢谢你们来送我。”
历思凯抬了腿刚要向他靠近些,立在门口的贺嘉叫住了他:“历队!你昨天不在有一些资料需要你签字,挺急的。”
“好”,历思凯冲贺嘉挥了手,又侧脸去看周慎交代道:“你在这里,我过去一下很快回来。”
周慎冲他点了头。
历思凯离开后,周慎缓缓踱步走到连阔身旁的座位坐了下去,坐下去的一瞬间他竟闻到了一种摧枯拉朽般腐烂的味道。
周慎一怔,像是看到了连阔这个年轻人藏于黑暗中的身影。
那一刻,让他觉得莫名亲切。
“周队是吧”,连阔牵强一笑看着周慎说:“干妈已经告诉我了,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说谢谢”,周慎苦笑:“我什么都没做,也帮不了你。”
连阔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缓缓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像我这样坏事做尽自私自利的人死后大概是要下地狱的吧。”
周慎眼皮微颤,没搭话。
“我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处罚”,连阔目光无神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毕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可有时候再想想,我又很怀念从前的自己,觉得那个帅气阳光的大男孩怎么就沦落了这种地步。”
他自说自话:“你说人总是这样矛盾吗?应该是的吧。”
周慎盯着他嶙峋的侧脸,某一瞬间觉得透过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于心不忍下,他移了视线说:“你很优秀,一定努力配合警方。等案子移交上去,法官手里的法槌一锤定音说不定会对你从轻发落。”
“不”,连阔摇了头:“我怕是没那个脸面要求对我从轻发落,我犯下的过错我知道,谁又会想对我网开一面呢。”
周慎缄默。
连阔叹了气,垂低了头像是怀念般说:“我好想清欢啊,可是我却让他失望了。”
连阔说:“有时午夜梦回,我总有一种感觉清欢还在我的身边。我觉得他一定在世界上某一角落藏了起来,等着我去找他。”
“可是我好累,我知道他确确实实已经不存在了,我只能自欺欺人般思念他。”
“周队”,连阔看向周慎:“我给你讲一讲我们的故事吧。”
周慎与他对视,轻轻点了头。
像是沉迷在冗长的时光回忆中,连阔嘴角牵着幸福的笑,那瞬间像是少年归来,游刃于叫做青春的时间囊里。
“我十四岁认识清欢,我们一起读同一所初中,后来又考进了同一所高中。我们相伴着一起上下学,一起在篮球场肆意奔跑,时间就那样呼啸而过,我们一路相伴等来了大学时光。”
“我们是高三毕业那年在一起的,而在一年前我就早早意识到了自己的取向问题。那时清欢揽着我的肩膀走在校园里,我却红了脸,渐渐地我知道了那是爱。我爱他,我爱那个优秀阳光的大男孩,我爱他伏在课桌上的睡颜,我爱他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瞬间,我爱他……那双明亮像是会说话的眼睛。”
“可是他太优秀,有我超越不了的成绩,有老师无时无刻的夸赞,最重要的是他总有收不完的来自女同学的情书……第一次意识到取向问题,我是惊慌的,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我知道我不能靠近清欢,我不能让他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类。”
“于是我开始躲避,我减少了去干爹家的次数,我甚至屡屡拒绝和他同行……可是年少的爱渴望占有和张扬,我又怎么会知道原来越是克制,就越容易出错。就像是拿黑板擦去擦拭粉笔字一样,擦不干净又积了灰。”
“清欢是那么聪明,意识到我的刻意疏远,于是他在一个下学的夜晚拦下了我。他询问我为什么,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疏远他……我转身就走,他却追上了我质问,我们差点打起架。我觉得我挺贱的,我一面想疏远他,另一面却忍不住想靠近想将他占为己有。当时我哭了,我竟在他面前流了泪,我说我爱他,我毫无顾忌将疯狂无与伦比的爱倾诉,然后他沉默了。”
“那天之后他再没有找过我,而我伤心失落与他断了联系。我拒绝和他的一切交谈,哪怕是上课时老师要求的互相讨论题目,我也对他视而不见。渐渐地,他开始沉默寡言,成了满怀心事的少年。”
“我还记得那是高考结束的第一天,干爹将我接到了家里,干爹干妈做了很多好吃的,他们关心爱护我,我当然知道。这也笃定了我的想法,我不会再爱清欢了。我对他越来越冷漠,终于他忍受不了,在那晚将我堵在了他的房间。”
“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画面,他痛苦不堪跟我哭诉他的痛苦,他说他想明白了,他不愿意与我疏离,他说他爱我。”
“我们吻在了一起,那是我记忆深刻的一天。在那一天,我得到了清欢回应的那份爱,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清欢超常发挥成绩斐然,而我却落了榜。为了和他在一起,为了和他能读同一所大学,我选择了复读。我们约定好会永远在一起,他也很支持我。经过一年的复读,我终于成功考到了清欢所在的大学。”
“从那以后,我们无时无刻不黏腻在一起,后来甚至搬出了学校宿舍,在外面租了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小家。”
“可是造化弄人,清欢预备读博的那年,他的同窗同学因为嫉妒偷拍了我们两人牵手的照片,那张照片被贴在校园论坛上公之于众,一瞬间流言蜚语像是利剑高悬在我们头顶。后来事情传到干爹耳里,他是个传统的父亲,怎么会容忍我们这般。于是他一怒之下将清欢关在家里,并禁止我们见面。”
“渐渐地,清欢的情绪开始不对劲……等我真正意识到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清欢投河的消息……”
连阔讲得很投入,他投入到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眼里不断滴落的泪水。他始终蹙着眉,眼底的悲伤像是决堤的洪水凶猛,
周慎沉着脸,思绪却是一团糟乱。
他抬了手安慰般拍了拍连阔的肩膀,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苦笑着无语凝噎。
“周队”,连阔红着眼看向周慎问:“你说禁/忌之爱真的得不到体谅吗?是我们错了吗?”
周慎微怔一瞬,眨了眨眼说:“你们没错,是这个世界错了。”
连阔肩膀一颤,鼻尖酸楚顿时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拿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哽咽道:“谢谢……谢谢你……”
爱是希望,能带来光明。
同时爱也是痛苦,揭开面纱底下则是一捧死灰。
歌于爱者,也会被束缚。
弃于爱者,也失也忘。
十点整了,到了连阔要离开的时候了。
周慎吸了下鼻子抬头看向门外,却撞上了历思凯的目光。
隔着几米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的历思凯倚在门口,跟周慎保持着无声的眼神交汇。
看守所的两名警察押送着连阔坐上了警车,车门关闭前连阔回了头对周慎抱之一笑,周慎安慰般向他点了头。
在众人的目送下,警车缓缓驶出市局大院,渐渐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去吧”,历思凯站在周慎身侧说。
周慎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两人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周慎走在前面却停了脚步回头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连阔的话你都听到了?”
历思凯干咳一声点了头:“嗯我听到了,从他讲他们的故事开始我就在了。”
周慎付之一笑,没再说什么。
回到办公室,历思凯坐在办公桌前签署文件,他的手里夹着点燃的烟,灰色的烟雾在他身边盘旋缭绕,他投入到工作中始终蹙着眉。
周慎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之际目光落在历思凯的侧脸上。
他的鼻子高挺微翘,薄唇抿得紧实,优越的下颌线透着凛冽。他这种薄凉长相的人最显冷酷,举手投足间映射的干练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这样的人让人生畏,可周慎总有一种错觉,这人是温暖的,甚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脑海里历思凯的以往身影挥之不去,周慎皱了眉,是被连阔的话影响了吗?
他不敢确定。
周慎保持着发愣的状态,这时贺嘉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穿着警察制服身型挺拔跟历思凯说:“历队,谢老大的事段局已经知道了,段局要求召开针对谢老大一案的会议。”
历思凯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就现在”,贺嘉回:“段局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历思凯看了周慎一眼,点了头:“知道了,让兄弟们准备一下。”
“好的”,贺嘉回。
周慎眼皮一抬,看向历思凯的目光里沉甸甸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撤了。”
“不用”,历思凯给自己点了支烟,微眯着眼说:“你也参与进来吧。”
周慎苦涩一笑,默认点了头。
半个小时后,会议开始。
段长龙穿着夏季制服,手捧着冒着热气的茶缸进入了会议室。
“段局好”,众警察冲他颔首示意。
段长龙笑呵呵地坐到了自己专属的座位上,坐在他附近的警员遭了殃,个个垂着头不敢直视刑侦副局长的威严。
段长龙目光尖利扫视全场,最后眼神投向了坐在旁观区最角落的周慎身上。
“周慎啊”,段长龙眯着笑眼:“案子告破你也有功劳,辛苦了。”
他示意周慎:“坐在角落里干什么,来,坐到我旁边。”
周慎:……
原本坐在段长龙旁边的是徐波,徐波小心观察着段长龙的脸色自觉起身给周慎让了座,周慎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段局好”,周慎尴尬打招呼。
“我好着呢”,段长龙盯着周慎说:“倒是你又瘦了,这段时间很累吧?得了空你就多休息,小事交给手底下的人做就行。”
额。
周慎回了笑,应承着来自领导的关心。
“段局”,坐在对面的历思凯憋着笑说:“会议可以开始了。”
段长龙目光扫视全场,才点了头。
历思凯转着手里的笔说:“流浪汉一案已经告破,又牵涉了新型毒品。而这初露真容的新型毒品我也做过汇报,此次出现的新型毒品‘幽冰’,别名又叫‘幽灵粉’,是一种全新型化学合成毒品。”
历思凯一挥手,贺嘉配合着在屏幕上投放了‘幽冰’的照片。
“如我们所见,‘幽冰’为幽蓝色晶体,通透泛蓝,因为市面还未流通,我只从在逃嫌疑人谢老大手里得了这么一点。据谢老大所述和我们的推测,这种新型毒品比常见的毒品更具危险性。也许是‘幽冰’本身的合成问题,又或许是制作不成熟,吸食者只要稍微沾上一点这种毒品,对中枢抑制的作用都是很大的。它能极快地造成中枢神经兴奋引发致幻,严重可摧毁神经系统,导致吸食者很快暴毙死亡,这是我们参考流浪汉事件得出的结论。”
历思凯轻咳一声继续说:“我从谢老大手里得到的这包‘幽冰’只有一百克,但我绝对不相信这东西在市面上不流通的说法。有利益的地方绝对有勾结,我严重怀疑这东西就存在在我们查不到的角落供瘾/君子们吸食。”
“我建议立刻全市排查毒品销售渠道,同时追击谢老大的下落,因为他很有可能是‘幽冰’售卖链上的重要人物。”
历思凯表情严肃,做完了汇报看向段长龙,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段长龙端起茶缸抿了口茶,然后隔着几个身影看向了徐波:“这事交给禁毒支队,刑侦多配合禁毒就是了。”
禁毒支队被点了名,徐波顿时如坐针毡果断点头:“收到,禁毒支队一定全力追查。”
历思凯似乎想说什么,可段长龙直接忽视了他。
段长龙欣慰点头,又看向周慎语重心长道:“周慎啊,虽然我和孟局都认同你,可你直接出面办理案子还是不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还是希望你能多配合禁毒支队的工作,毕竟禁毒支队没人比你更有胆识经验了。”
“段局放心,我会配合的”,周慎颔首回。
段长龙安了心,历思凯却皱起了眉头,流浪汉案件请周慎做了顾问已经是破例。可段局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竟愿意再度相信周慎,还是说这其中有他的顾虑?
此刻周慎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涣散无力。
他竟也真的答应了段局的要求。
历思凯像是揣了心事般,陷入沉思。
“思凯啊”,再抬头,段长龙又发话了:“王朝会所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谢老大吞了你的那笔钱……”
历思凯尴尬一笑:“没事,我会追回来的。”
段长龙叹了气:“可不得你自己追回来,听说金额不少,局里是不会管这件事的……唉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就敢轻易相信别人让自己吃了亏?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历思凯羞愧得垂低了头,余光又看见立在投影仪旁边的贺嘉在偷乐,他顿时心梗恶狠狠地瞪了贺嘉一眼。
贺嘉脸色一僵,顿时不敢直视历思凯那双透着戾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