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时不时地就要寻找成铭心的下落那天起,路清野才觉得世界怎么这么大,天地茫茫,两个人之间若不是有点什么东西牵连着羁绊着,一辈子见不到一面也没什么奇怪的。
无论如何,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怀孕待产,他都要找到他就对了。
拐出大百货街,四周突然安静了,他冷静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仍旧习惯性地往云海湖公园去了。
***
没想到这么快金杉就带着他的朋友回来了,王姐连忙吩咐阿姨们准备午饭,金杉将一口袋打包饭盒递给她道:“不用再做了,热一下送到餐厅。”
王姐连忙接过在手,好奇地看了一眼,闻出食材味道,谨慎询问他:“好像是牛肉馅的,金先生不能吃吧?”
“小成喜欢吃,我不饿。”
成铭心听见,私下里纳闷问他:“金先生,你不吃牛肉的吗?怎么不早告诉我,那盘褡裢火烧是牛肉馅的,早知道就不点了。”
“没什么。”停了停,他又低声补道:“秋淼不吃牛肉,后来我也就不吃了。”
成铭心恍然大悟,更觉得冒犯到了对方的个人情感,满心抱歉。
“那就不要端上餐桌了,我拿到房间里吃就行。”不能浪费食物,是言诺颐打小对他的教化。
“怎么,这会儿有胃口了吗?”金杉倒是有几分暗喜。
成铭心摇了摇头:“没有,先放我房间里,等我有胃口时再吃呗。”
“那就等你有胃口了再热好了,不然放在那里也冷掉了。”
“嗯,好吧。”
陪他走到房间门口,见他进去了,金杉也没有马上离开,孜孜站在门口。
“金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吗?”屋里有地暖,很热,成铭心边说边脱掉了外套。
外套一除,那毫不含糊隆起着的肚子也就再难遮掩了。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腹部圆圆尖尖的位置,成铭心下意识把毛衣往下拽了拽,十分徒劳。
金杉连忙收回视线,解释道:“我能问问吗,你今天在饭馆里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吗?为什么看起来一下子就那么不舒服的样子?”
“嗯。的确遇见了。”他点点头承认。
“什么?”
“我看见那个人了。就是……他的另一个爸爸。”他指指肚子。
金杉吃了一惊。
“不过他没看见我,隔着窗户呢。什么眼神儿,真是……”成铭心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抱怨。
“他看起来怎么样?”金杉不知为什么,最想知道的是这个。
“挺好哒,黑了点儿,更结实了,估计在军校没少吃苦。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儿,也挺飒的。我以前见过,是建筑大院里的人。”话语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幕,仍旧是局外旁观者。
金杉皱眉道:“女孩儿?你的意思是,他……有了女朋友吗?”
“咳,不是!那架势,跟人家走那么几步路,可把他难为坏了。不是当初为了找我,扛着大包小包跑火车的时候了。”说到这里,他嘴角蔓延出一抹得意的笑,憋着坏,也兜着幸福。
“你就这么确定不是他女朋友?”
“那当然了!我男人,我什么看不出来!”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看着那么……”金杉一时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他那时的情形,搜肠刮肚。
“颓丧,是吧?”他替他说了。
金杉觉得再准确不过,连忙点了点头:“他还是他,洁身自好,你怎么反而那么颓丧?”
成铭心无奈一笑:“你是没看见,他跟那个女孩儿并排过马路,两个人都是一本正经,打身边经过的人没人不回头多瞧他们一眼的。我敢说,见者有份,都会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说到这里,他骤然停住,语调冷峻得令人生畏:“可是呢,所有的人都错了,他们没有在一起。这也就算了,谁也想不到,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再怎么天生一对,也得藏着掖着,永远走不到他们面前去。”
半晌,金杉斟酌道:“不一定,毕竟时代不同了。”
“不同了?真的吗?”成铭心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上多出来的那丘肉,用两只手慢慢去将盖在肚子上的毛衣、秋衣掀起来,让一整个腹部露出在空气里,在金杉面前。
“金先生,你真的认为时代已经不同到我这个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能平静的接受吗?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孩子是我跟另一个男人的,会不会把我们当成怪物送到实验室里去做科学研究?那样的话,就不是我一个人颓丧了,还有路清野、和即将出生的孩子,都会遭受无法预知的威胁。这还没有把他的家人、朋友,甚至,连你在内……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许都会受到牵连。”他将手轻放在肚子上,长吁一口气:“我真是连累了太多人了吧。”
金杉怕他的样子被阿姨们看见,前进一小步,将身挡在门前。
“我承认,现实不会像我说的那么简单。但也许,也不会想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只希望你放宽心情,不要多想什么,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以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经历。”说完,他有些脸红,这话说的多少有点像这孩子是他的似的。
成铭心也听出这个意思,见他站在门口发窘,转移话题道:“金先生,你知道吗,我今天那副样子,不是因为嫉妒、也不全是因为不能正大光明地和他走在街上,我想,更多的是因为我在怀疑,是不是他本来就应该跟一个女孩儿在一起,结婚生子,做唯一的父亲。”他看了金杉一眼,将一句“就像金先生你以后一样”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想把金杉扯进来。他能感觉到,金杉已经在试探了。而目前的情况已经够混乱了,不能再节外生枝。
“天底下到处都是那样的男人和女人,多一对少一对,没有人在意。倒是你们这样的,怎么说呢,可以叫’神来之笔’了吧。既然是神来之笔,肯定是与众不同的。也就肯定要多付出一些代价。”金杉像成语接龙一样说着,却不敢看对方。“还有,我不怕被牵连,我可以为你们作证。”
大概是成铭心将自己说成即将接受时代的审判一般,金杉才急中生出“作证”这样的词。
见成铭心还要说什么,金杉立刻道:“你把衣服穿好,别着凉,先歇一歇,别再想……那些事情了。”他想说别再想那个人了,话到口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怎么可能不想呢?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人家去想?
轻手将门带上,一门之隔,里面的人长吁,外面的人短叹;问君能有几多愁,只怨南城马路牙子也风流。
***
路清野漫无目的地绕着云海湖兜圈子,每次经过“浅觅深踪”都要满怀期望地停下来顾盼一番,一对年轻情侣被他两次撞见,人家都不好意思了背身离去,他仍浑然不觉。
三次、四次、五次,没有看见成铭心一次。
他急了,撸起袖子将两只手圈起在颊边,冲着“浅觅深踪”大声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值勤的公园管理员都给招过来。
“公共场所,禁止大声喧哗,知不知道?”一个中年男性工作人员打二十米开外就放声谴责,一脸愤懑地快步朝他走过来,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人。
路清野扫了他一眼,好像就是上回大雪天放他进来的那个工作人员,心生谢意,马上认了个错:“对不住,不过,您声音也不小。”
“我那不是,为了盖过你去吗?声音小了你听得见吗?”工作人员见他态度不错,也就没再多批评,冲他摆摆手示意他没事了。
“您还记得我吗?”见他要走,路清野连忙叫住。
工作人员扭过头来,从头到脚一通打量,眯着眼道:“多少有那么点儿眼熟。是不是以前逃票被我抓住过?”
“您记不记得,今年冬天那场大雪,背街的北门要修了,我没带钱又想进公园,您说我看着像附近大院的孩子,就抬手放行了。我就是那个大雪天逛公园的人。”路清野快速帮他前情回顾。
对方长长地“哦”了一声:“今天买票了吗?”
路清野从兜里掏出门票冲他一晃,急切又问:“我那天是跟另外一个小伙子一起出去的,瘦瘦的,个子比我矮半头,眼睛……总之,就是一个小伙子,您还记得吗?”他怕自己一旦形容起成铭心的样子就打不住,只好戛然而止。
“好像是有那么个人。怎么了?看你这表情,是他欠了你钱然后跑路了?”见他急赤白脸的劲头,工作人员纳闷反问道。
“您记忆力好,劳您回忆一下,后来有没有见他再来过云海湖?”在成铭心失踪至今的时间长河里,这位公园管理员与那位街头卖烤红薯的摊贩老大爷,是唯二两位现场目击者,虽然都是云里雾里的陌生人,因为见过成铭心,此刻在路清野心中就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那工作人员也被路清野过于严肃的神情所震慑,当真仔细回想了老半天,才遗憾地摇摇头答道:“没再见过。怎么着,他走丢了?那么大个人,不至于吧!”
路清野十分落寞,还想再追问,后面远远等着的人叫了声:“同志,不然您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过去好了。”
工作人员一拍脑门,赶紧回身:“对不住对不住,把您这茬儿给忘了!”
路清野掸眼看过去,依稀可辨是个不算很年轻的女子,短发素衣,手里拎着个类似旅行包一样的包袋。
“您啊,顺着这条路一直奔南,沿着湖走,出了南门有一条宽街一条窄街,您走窄的那条……”
“要去哪儿?”路清野信步走上前来,问工作人员。
“这位女同志要去新月胡同,现在北门不开放,只能绕远走南门,我给她说说。”工作人员看着脾气不算好,对本职工作却极有耐心。
听到“新月胡同”四个字,路清野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忍不住看了那女子一眼——约摸三十岁出头,眉目清雅,一脸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不是本地人。
“不介意的话,跟我走吧,南门外面路口多,光说是说不明白的。反正我也要从南门出去,顺路。”
“那最好了!”工作人员松了口气,对那女子说:“您跟这小伙子走,到了南门,让他现场给您指指路,他就是这边土生土长的,样样都门儿清!”
言诺颐本已将“不必了”三个字提到嘴边,听说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改变了主意。犹豫片刻,她开口冲路清野客气道:“那就有劳你了。”